云颂将两块银子在衣服上擦干净,重新放回报童的口袋,然后将他的衣服收拾整齐。
握笔的手写写停停。
他花了将近三分钟的时间才完整地记录下报童的特征,然后将已经写满的这页纸翻过去,看着下一张空白的纸走神了片刻。
回过神,他继续走向下一具尸体。
一个上午过去,云颂已经写完了一本。
中午,他们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云颂安静地站在江边看着滔滔不绝的江水,江中尸体漂浮,不知道会被江水带去哪里。
身边突然站过来一个人。
云颂余光看向怀川。
怀川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温柔地牵起他的手,给他擦拭手上的泥沙和血污。
他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
擦干净每一根手指,怀川也没有松开他的手,而是拢进了自己的手掌心中,轻轻握住。
云颂歪头靠上他的肩膀。
靠了一会儿,云颂余光看见孔随和导游朝他们走了过来,于是,慢吞吞地和怀川分开。
“现在是什么情况啊?”孔随整个人灰头土脸,肩膀上扛着一把沾满了泥土的铁锹。
他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稀里糊涂地挖了一上午的坑,埋了一上午的人。一开始他还很害怕恐慌,不怎么敢搬运那些尸体,直到他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是邱府的一个小厮。
他突然就生出难以抵御的悲伤,再去看那些尸体的时候,他就会忍不住想:他们又会是谁认识的人,是谁的亲人朋友。
而等他回头再看向自己走过的地方,只看到一座座黄土新坟,沉默地伫立在那儿。
他突然想起进入念境前,他和导游一起站在江边,听导游给他讲历史时说过的话——
“那时候这里全是大大小小的坟包。”
现在他看着这些由他们亲手立起来的坟包,心里的悲怆和江水一样掀起波涛。
“埋尸人。”导游擦了擦脸上的汗,结果擦了一脸的土,但他没有在意,“岳城沦陷以后被屠杀的人太多了,尸体都放在外面,没有人掩埋。岳城红十字会、岳城安全区委员会、一些慈善组织还有百姓自发组织的队伍,都参与了受害者遗体的掩埋工作。”
导游看了眼在远处休息的女人,即使是休息时她都在翻看记录的本子,然后时不时往上面补充:“这个姐姐应该是红十字会的人。”
“我看过一个相关的纪录片,有个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爷爷说他当年也参与了这个工作,他记得那一天自己就埋了上百个人。”
突然,导游的表情骤然一变。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张群先这个名字为什么熟悉了!”导游激动地拍了下铁锹,“我看的那个纪录片里就出现了他的名字,说他组织幸存的百姓一起掩埋受难者遗体。”
孔随说:“怪不得这段回忆是这样的。”
抓住记忆的线头之后,导游的回忆更加清晰:“他还记录了很多敌军的暴行,还有一些照片,这些在后面的审判中都成为了证据。”
云颂看了导游一眼。
这些他并不知道,邱慎良死后,张群先就单方面和他断了联系,不愿见他。
他离开岳城前,他们隔着墙聊过一次。
张群先说他害死了邱慎良,没有脸见他。
后面他们真的再也没有见过。
但云颂还是会关注张群先的消息,直到对外的战争结束。他回去找张群先,但张群先已经搬走了,他住的小院早毁在了战争中。
云颂不知所措,但选择了接受。
他有能力寻找张群先的位置,但他没有那么做,他想:或许不应该再打扰他。
“没想到张群先竟然是这个张群先,没想到他就是邱慎良的朋友,更没想到那个说是乞丐的传闻竟然是真的。”导游说完,小心翼翼地瞥了眼云颂,“道士传闻也是真的。”
孔随被他一连串的“没想到”绕晕了,但听完导游讲的故事,他浑身立即充满干劲儿,抗着铁锹就准备回去干活。
导游也跟上了他。
两人走后,怀川看向云颂:“抱一下。”
“嗯?”云颂被他突如其来的要求弄懵圈。
但身体却老老实实地靠了过去。
“抱一下心情就会好点。”怀川两条胳膊紧紧勒住他的腰,将他抱起来晃了晃。
云颂明白了他在哄自己开心,但他的心情竟然真的因为这个紧实的拥抱而平复了下来。
“我没事了。”他说。
怀川说:“再抱一分钟。”
三分钟过去,怀川叹了口气松开云颂,拾起地上的铁锹:“那我也去干活了。”
云颂看向他那把同样沾满泥土的铁锹,伸出手摸了摸他握住铁锹的两只手:手掌心的皮肤细腻柔软,没有任何茧子,也没有起水泡。
“怎么了?”怀川摊开手任由他摸。
“没事。”云颂收起自己的担心。
怀川却慢慢品味出了他的意思,微微弯下腰,蹭了蹭他的脸:“谢谢阿颂的关心。”
他的阿颂果然最爱他。
云颂推了推他的脸,心想:怀川都活了一千多岁了,怎么会这么爱撒娇。
“快去干活。”他故作冷酷。
怀川说:“好。”
云颂也拿起新的本子,继续去做记录。
太阳落山前,女人喊他们集合回去。
孔随和导游都累得不想说话,不仅是身体上累,更多的是精神很累,他们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见到这样惨烈的情景。
回到教堂时太阳完全落下。
孔随进教堂前看了眼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和之前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不同,这个夜晚伴随着皎洁明亮的月光:“白天和黑夜是不是已经恢复正常了。”
导游说:“好像是。”
他扫视了一圈教堂外的街道,没有游荡的怪物,更没有密密麻麻的红眼睛。
他惊喜道:“怪物没有了。”
云颂抬头看了眼出现月亮的夜空,在上一段念境的回忆之中,他只毁掉了一颗眼球,但是现在,剩下的那颗眼球也不见了。
怀川和他一起抬头望月:“九道天雷降下整个念境都将不复存在,何况那些东西。”
云颂愣了愣。
怀川说:“进去吧。”
云颂收回视线,进入教堂里面。
“我们准备了一些简单的饭菜,去餐厅吃饭吧。”等人都到齐后,女人领着他们前往餐厅。
离餐厅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云颂就听见了从餐厅方向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
进到餐厅里面后,里面果然挤满了人。
“去那边打饭就可以,吃多少打多少,不要浪费。”女人交代完,就离开去忙自己的事。
虽然累了一天,但念境中的食物他们都不能吃,于是,洗干净手之后,他们便找了个空闲的位置坐下休息。
“你们看到张群先了吗?”孔随的目光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身影,但一无所获。
导游说:“他还没有回来吧。”
“有可能。”但孔随没有放弃寻找。
突然,他看到了另外一道熟悉的身影。
“邱知衡!”孔随惊喜地喊出声。不远处的邱知衡听到有人喊自己,于是扭头看来。
看到云颂,邱知衡的眼睛一亮,从人群中挤过来:“云道长,你怎么会在这里?”
云颂说:“和你一样。”
邱知衡想起那些死去的人,见到云颂的喜悦瞬间被忧伤冲淡。她看了眼自己指甲缝中仍没有清洗干净的泥土,仿佛又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徒劳地说了一句:“希望他们都能入土为安。”
想起来什么,她停止了感伤。
“云道长,我这里有些照片,能够拜托你保存吗?”她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孔随和导游立即站到她两侧,遮挡住她的动作,只见她从怀里拿出来一个信封。
“这些是我偷偷拍摄的照片,还有别人交给我的照片,我不敢留下太多,只留了重要的几张,里面记录了他们对我们的暴行。我本来打算交给群先哥保存,但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交给你最妥当,毕竟你这么厉害。”邱知衡说,“世界应该知道我们遭遇了什么,若某一日审判到来,这些都是他们的罪证,铁证如山。”
云颂收下:“我会好好保存。”
“谢谢您。”邱知衡说。
云颂摇了摇头。
有人喊邱知衡去帮忙,邱知衡说:“不好意思云道长,等我忙完,我们再叙旧。”
云颂说:“你忙。”
邱知衡风风火火地离开,向后飞扬起来的衣摆像是一只挥动翅膀的白色鸟儿。
云颂将装照片的信封放入挎包里。
在餐厅等待了一个多小时,其他吃饭的人都陆续离开之后,张群先那队人进入餐厅。
此时餐厅中只剩下云颂和怀川他们四个。
张群先一眼便看到了云颂。
他和身边的队友交代了几句,然后朝云颂走来,途中他在衣服上擦干净了自己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孔随总觉得这个张群先和之前两段回忆中的张群先不太一样,好像是眼神和表情,这个张群先的眼中充满了悲伤和沧桑,就好像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云颂语气寻常地说:“你回来了。”
张群先回答:“嗯,回来了。”
孔随觉得氛围有点奇怪,突然,他发现张群先看了眼自己,眼神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人,不自觉就流露出怀念之情。
孔随茫然地挠了挠头。
但是张群先并没有解答他的疑惑,而是移开目光,再度看向了云颂。
“张添添。”云颂喊了一声。
“哪儿?”孔随和导游不约而同地回头,但是偌大的餐厅根本就没有张添添那个小屁孩的身影,两人一头雾水地对视了眼。
云颂问:“怎么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孔随和导游这才意识到云颂竟然是在和张群先说话,张添添也是叫的张群先。
张群先笑着说:“我还是乞丐的时候,面馆的老板娘给我取的小名。当乞丐的日子比较难堪,我就没好意思告诉你们太多。”
“你是张添添?!”孔随震惊。
导游也一脸震惊。
张群先说:“是我。”
“你和张添添怎么会是同一个人?你们长得根本就不像。”孔随喃喃自语,“而且,张添添可是一开始就跟着云颂进入念境了。”
“这样呢?”张添添的声音响起。
孔随看过去,发现站在眼前的张群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张添添那个臭小子。
亲眼看到大变活人,孔随如果说没有被吓到是假的:“你……你们竟然真的是一个人!”
张群先变了回来:“嗯。”
“你别变了。”孔随决定先趴下来缓一缓。
“我可能也需要缓缓。”导游也闭上眼睛。
张群先无奈得想笑,他扭头看向云颂,两人对视一眼,都扬起了嘴角。
从前的种种,好像都融进了相视一笑中。
张群先说:“对不起。”
因为他的懦弱胆怯、自责愧疚,他推开了关心他的朋友,他们渐行渐远。
但是云颂摇了摇头说:“没关系。”
与那些快乐的日子相比,痛苦总是不值一提。所以,云颂可以坦然地说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