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风扫过树梢,引得树叶一阵沙沙作响,其中一片被吹落,飘到他的书页上,他用两个手指将它拾起。
一片深绿色的梧桐叶,他将它举起来对着阳光,能看到光芒的映照下,树叶的主干分支出的每一条细微的脉络,遍布在手掌形的叶片之中。
“如果做成标本,当作书签来用,应该会很好看。”他这样想。
他扶住轮椅的推环,向前推了一步,从树影中移开,将自己完全置于阳光的照耀下。暖意很快遍布全身。
书从中间的一页翻开,摊放在腿上,他低头安静地读着。
亚瑟·柯克兰很少有这般悠闲的时光,因此虽然他的额头上还缠着一圈绷带,每天只能穿着医院的住院服坐在轮椅上,活动的范围也只局限于医院里不大的花园,但他却希望这样的日子能稍微长一些。
特别是因为,他可以在伦敦的市郊躲清闲,暂时不必听从德国人的使唤了。
但当他在余光里瞥见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从他面前的长廊向他走来时,他知道这样的日子结束了。虽然亚瑟不知道对方的来意,但是一个德国人专门来找他,多半没什么好事。
他仍然低着头,目光停留在几个字母之间,假装没有看到。
直到那个人高大的身影将落在他身上的阳光全部遮住。
亚瑟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向他问好。
对方身穿便装,披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手里拿着一个与外衣同色的公文包。他背对着阳光,亚瑟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在看什么?”路德维希问。
亚瑟没有答话,他将书拿起来举在面前,让对方看到书的封页。
“《存在与时间》,海德格尔教授的著作。”路德说出了书名和作者,“你居然会读他的书?”
“挺有意思的不是吗?这位先生的观点。”亚瑟将那片树叶夹在翻开的两页之间,然后将书合上,“除了给你们的纳粹党歌功颂德的部分。”
路德维希坐到走廊一侧的长椅上,阳光再次回到亚瑟身上,他看到路德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路德将公文包放在身旁,说:“我应该谢谢你,无论你是出于什么目的,你都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不客气。”亚瑟回答。
路德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一页纸大的牛皮纸袋,封口处用德语写着“绝密”的字样,但是封条已经被撕开了。
路德一边拆开密封线一边说:“上午的时候,情报处的人给了我一份报告,是我们的线人从美国中央情报局拿到的。”他从纸袋中抽出两页纸,亚瑟看到上面用打字机的字体密密麻麻写满了一行行的字迹,“是关于阿尔弗雷德通过HMMLR与你见面的报告书,在加的夫的那家医院……”
“!!!”亚瑟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他的食指用力地抓住书脊。目光下意识地躲开路德维希。
但他又立刻强迫自己抬起头,与路德维希对视。
他必须在头脑中迅速地想出逆转局势的方法,但首先他要保持镇定,不能露出破绽。
“你见他了?”路德问。他的语气很轻,也没有任何恼火的表情,但亚瑟知道这都是伪装。
“没有。”亚瑟尽可能压住慌张的音色,佯装淡定地回答,他故意用轻蔑的语调笑了一声,“哼,你们的情报部门能不能靠谱一点?别被美国人给耍了。”
但亚瑟明白这些说辞远不足以帮他脱罪。当务之急是要看他们手里掌握了多少实质性的证据,然后想办法为自己开脱。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飞快,呼吸也十分急促,双手在止不住地发抖。他仍然用力地隐藏起自己的恐惧,他感觉自己浑身直冒冷汗。
路德从纸袋中又拿出一盒录音带,仍然用从容不迫的语调说:“你们对话的录音,要我放一遍给你听吗?”
“别……”亚瑟不假思索地立刻制止他。
同时他也清楚,这一次,他的确是彻底暴露了。
亚瑟低下头,茫然地看着手中的书的封底,风打在他的脸上,阳光灼烧着他的皮肤,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每一毫秒对他而言都煎熬得如同身处刀山火海。他见过太多德国人折磨人的毒辣招数,对于那些人来说,死无疑是最好的解脱,但只要英格兰王国还存在着,他就不会真的死掉,因此那些血淋淋的酷刑他可能一个也逃不掉。
一瞬间,他却释然了。他甚至释怀地笑了。路是他自己选择的,那么他愿意承担后果。
他再次迎上路德维希的目光,这次他不需要伪装:“是,我承认,我见过阿尔弗雷德。”
路德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起伏,仿佛他早已知晓这个结论。他仍然平静地说:“有一件事情我想不明白——我一直以为,你和HMMLR的人勾结在一起是想投靠美国人,但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亚瑟回忆着自己与阿尔弗雷德的对话,也是那份录音里的内容。他拒绝了阿尔弗雷德提出的合作的提议,所以德国人不会因为他和阿尔的交谈内容问罪于他。主要的问题是阿尔能通过HMMLR见到自己,说明自己与HMMLR有联系。
“美国政府从来就不值得信任。我比你更清楚,路德维希。”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帮HMMLR?”路德问。
“因为……”亚瑟一时语塞。他不知该如何向路德维希解释他对HMMLR复杂的感情。他并不支持HMMLR过度依赖于美国政府,虽然这实属无奈,然而对抵抗侵略者的欺辱和暴行的英勇之人,他无法不支持。
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众多国民。有多少人虽然每天在营营碌碌,绝口不提曾经的荣光,但他们睁着眼睛,他们是清醒的,而且心中的火焰从未被熄灭。
“……如果说三十年前,你大多数的国民都在反对纳粹党的暴行,而同情那些遭受他们迫害的人,你还能真的问心无愧地为他们工作吗?”
亚瑟凝视着路德维希的双眼,问道。
路德沉默了数秒,然后回答:“至少能保持国家稳定。”
“……哪怕你分明知道他们在愚骗民众,让民众以为他们的民族终于得以扬眉吐气,而当这些烟雾弹散去,最终的代价却依然要由民众来承担。”
亚瑟看着路德维希,他的目光移向远方,亚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些话他从来不敢说出来,但既然已经被抓住了罪证,他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你的想法我明白了。”半晌,路德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但是抱歉啊,亚瑟。我还是需要你供出你在HMMLR的联络人。”
路德向他挥了挥手中的文件,那是他的罪证:“说吧,说了我就放过你。”
路德维希与他有一米的距离,仍然安然地坐在那里,看不住丝毫想要攻击他的意图。但是亚瑟知道自己无处可逃,更何况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对方想逼供的话,甚至不需要费力气。
亚瑟闭上眼睛,眼前闪过格里塞尔达年轻的面容。当时酒吧的灯光很昏暗,亚瑟却记得她眸子中的点点光彩。那是对自己为之拼命的事业和对这片土地满怀热忱的光彩,犹如夜空中漆黑底色下的星点一般,微小却足够明亮。
他轻声吐出几个字:
“我……拒绝。”
他再次睁开眼睛,直视着面前的人,他回想起上一次在盖世太保的地牢中,他也对路德维希说过同样的话,但这一次,他绝不会被吓退了。
“我拒绝,路德维希。”亚瑟又重复了一次,以更坚决的语气。
时间在沉默中度过,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树叶在随风摇动的声响。亚瑟看着路德维希,对方低头沉思着,他不知道对方下一步会做什么。但此刻除了等待着对方的宣判,他已没有什么能做的了。
足足一分钟之后,亚瑟看见路德维希摇了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将报告书和录音带都重新收回到纸袋中。
他站起来,将纸袋递给自己。
“?”
这个举动反而引得他一阵警觉,他睁大眼睛看着路德维希,对方紧闭着嘴唇,眉毛上扬,湛蓝色的瞳孔中满是严肃的神色,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拿着。”路德说。
于是亚瑟谨慎地伸出手,将纸袋接过来。
他就这样轻易地饶过了自己?放弃了沿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HMMLR的机会,也没有遵循他们那些不近人情的铁律。亚瑟甚至还在怀疑对方是不是设下了什么陷阱。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路德维希吗?
他看着路德一只手提起公文包,然后转身,沿着那条走廊阔步离开。
绯红色的地毯平整地铺在白色大理石地板上,皮鞋踏在上面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安静的长廊中却十分清晰。
一幅幅大型画像镶嵌在金色纹路雕琢的相框之中,悬挂在长廊两侧的墙壁上。那是他曾经的历任君主。从威塞克斯王朝开始,直至温莎王朝。当然,那一位在战时短暂地统治过联合王国的乔治六世陛下,现在的英国国王爱德华八世陛下的亲弟弟,并没有被列入其中。
那是段不被胜利者所认可的历史,以至于在今天的英格兰,任何赞扬或是怀念他们的人,都会被扣上“叛国”的罪名。
当然,历史书可以根据当权者的意愿被改写,但是人心不会。
亚瑟·柯克兰攥紧手中的文件夹,里面是下周国王陛下演讲时卫兵的安排。
他早已将这份绝密文件照下来,照片交到了格丽塞尔达手中。
身着双排扣深色西装的男侍从立在国王陛下的起居宫门前,亚瑟走到他面前,向他点头示意,侍从轻敲了一下乳白色的房门,然后推开门请亚瑟进入。
宽敞的房间内,落地窗半敞着,米黄色的窗帘时不时地被风吹起。他的君王,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八世陛下,正身穿深灰色的正装坐在白色长沙发上,十指交叉放在腿上,抬头看着亚瑟。
他身旁的是他的妻子,英格兰王国的王后华里丝·辛普森,她的身躯紧紧地贴着国王陛下,一只手臂挽着他。她向亚瑟微笑,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面色很和善。
亚瑟在距离他们几米处停下,低下头向他们行礼:“陛下。”
“柯克兰先生。”国王爱德华八世离开他的女伴的臂弯,站起身来向他走过来,“先生身体已经痊愈了吗?”
“是的,陛下。”亚瑟回答。他不想与这位君王有过多的寒暄,直接双手呈上那份文件,“陛下,这是下周您演讲时的卫兵安排,请您过目。”
国王走到他面前停下,没有接过文件,而是问:“先生你了解他们吗?那群打着我侄女的旗号,想要我的命的恐怖分子?”
亚瑟仍旧低着头,没有直视他的国王。
“皇家卫兵会保护您,陛下。”
国王陛下没有再继续和他的对话,只是沉默着接过了文件,转过身去,缓步走到书桌前。他坐下,开始阅读文件。
他的头发已呈灰白色,脊背也有些弯曲。亚瑟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瞬间,他只觉得这是一位普通的年近七旬的老者。
他会命丧在HMMLR的枪口下吗?
钢笔划过纸张留下一行墨迹,国王陛下在文件底端留下他的签名。
他迟缓地起身,又将文件送还给亚瑟。
“先生……”苍老的声音叫住他,“不忙的话,一起喝杯茶好吗?”
亚瑟愣了一下。这是这位国王陛下从未有过的邀请。作为一位曾在危难之际抛弃了他的所有子民,却又在国家沦陷之时被敌人扶上王位的傀儡君主,他似乎一直都很清楚,英格兰人永远不会原谅他。
因此他也十分识趣地从来没有和亚瑟有太多的交流,因此今天的邀请让亚瑟感到十分意外。
亚瑟看着他的君王,对方脸颊上的肌肉松弛地垂下,眼角满是皱纹,眼袋也很深,却仍然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此刻他咧着嘴笑着注视着自己,眼神中带着恳求的神色。
亚瑟迅速避开他的眼神,仍然略微低着头回答。
“我很荣幸,陛下。”
他随着爱德华八世陛下走出了起居宫。
走在国王陛下的斜后方,亚瑟跟随着他的步伐,缓慢地走过长廊。
他突然回想起16年前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那是英格兰在战争结束后依靠德国的经济援助重建起来的第一座大型建筑。礼堂中央的王座上,国王陛下端坐着,圣爱德华王冠戴在他的头顶,他身着宽大而华美的加冕礼服,近两米的尾翼拖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