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劲风从贯穿了大半个墙体的裂缝中灌进来，火焰剧烈闪动着，他映在眼前的黑板上的身影也随之快速摇摆，看上去就像是名醉汉左摇右晃地支撑着即将失去平衡的身躯一般。

斜挂在墙上的黑板上写着几行潦草的粉笔字，阿尔弗雷德正出神地盯着它。

“陆军第72师残部编入第11集团军，防守伍勒地区”

“M6运输线被炸毁”

“美国远征军第8师撤退至格雷特纳格林”

“陆军第41师撤退至卡莱尔”

……

旁边挂着一幅约半米长的不列颠岛的地图，在这间经受了无数硝烟战火的地下会议室中，它已落上了灰尘。地图下方，大不列颠南部的英格兰和威尔士地区，被用铅笔涂上了几道灰黑色的斜线。

阿尔知道，这代表着敌军已占领地区。他搜寻着那些熟悉的城市名称，大伦敦、南安普顿、伯明翰……都好巧不巧地被一条粗重的斜线穿过，一分为二。

对德宣战以后，增援到不列颠岛已近一年，他们从英格兰南部的萨塞克斯、大伦敦，一路退守到英苏边界的纽卡斯尔。

斯图卡轰炸机催魂曲一般尖锐的嘶吼，伴随着响彻天际的空袭警报，震得人耳膜嗡鸣。机枪口对准敌方印有帝国雄鹰标志的胸口，扳机按下就不再松手，直到枪管灼热到冒起了白烟。可能前两天还在与自己聊着他的未婚妻的年轻人，下一秒就会被一发流弹击碎头颅，鲜血飞溅在战友满是泥渍的军装上……

这些早已成为生活的主旋律。

无论如何，这场战役要结束了。虽然并非以他们期望的方式。

亚瑟·柯克兰正盯着突然跃起又快速坠落的火苗，夜幕掩映之下，他清绿色的眼眸被火光染成了混浊的深黄色，他双手抱着双臂，坐在火堆一旁。

身边紧挨着他的是威尔士——威廉·柯克兰。眉头紧凝，眸子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泪水聚积在眼底，他摇了摇亚瑟的手臂：“小英……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亚瑟低声回答：“这是上司的决定……”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以掩盖叹息的声音，“英格兰的陷落已成事实，再打下去也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威廉将头埋在臂弯之中，轻声啜咽。

亚瑟抬起头看向火堆对侧一语未发的苏格兰人，他垂着头，目光落在房间的一角，紧握着双拳。火焰灼烤下的空气让这个画面飘忽不定，就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一般。

他在窃喜吧？

迫于伤亡远超预期的窘境，德国人被迫放弃攻占整个大不列颠的计划，提出与他们和谈。

亚瑟记得两天前德国派往他们阵地的特使将双臂架在胸前，傲慢地扬着下巴，看着他们的指挥官轻蔑地说：“元首仁善，不忍心看你们遭受如此惨重的损失。如果你们愿意满足我方的这些基本要求，我们可以即刻协商停战。”

那人交给他们一页纸，上面写满了他们开出的一条条停战条件，包括解散联合王国及其政府、英格兰地区交由德意志国直接管辖、遣散海陆空三军所有军队并移除所有军事装备、赔偿德国6000万英镑的占领费等等。

而对于未占领的苏格兰地区，德国人允许他们只要保持中立，就可以自行独立。

他百余年来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

但亚瑟还是以为有必要提醒他。

“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兄长。”亚瑟对他说，“德国人不会那么讲信用的……”

亚瑟的声音略微有些干涩，随着燃烧的木柴发出的爆裂声，一同传入斯科特耳中。

火堆的温热从面前扑来，背后却有一股寒风直钻脖颈，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苏格兰共和国”，他曾无数过这样幻想过，他可以不再处处受到英格兰人的钳制，不必再执行伦敦的决议，可以在国际会议上抛头露面不必再被这个小个子代表。明天一过，这一切都将成为现实。但此刻他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意。

他回想到以前在合住屋的日子，冬夜在暖炉前摆出一桌子或是烤焦了或是半生不熟的黑暗料理，炎炎烈日之下一起看球赛耍酒疯、哄笑谁又醉倒在地上打滚哭闹，还有每天无休无止的吵闹、最终闹到要以卡牌决斗收场的时日。

尽管欧罗巴陷入战火的五年与他们数以千计的年岁相比只是须臾之间，这一幕幕却恍如隔世一般。

斯科特不得不承认，无论平日这个小个子再惹人厌烦，也不会忍心坐视他落入纳粹的魔爪之中。

沉默良久，他开口说：“喂，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平民的身份撤退到苏格兰境内？就像那些逃过边境的难民和军队残部一样？”

亚瑟摇头：“不……我必须和我的国民一起……”

王室和贵族撤退到了偏居一隅的北美，欧洲大陆的难民以及英格兰本地不愿受制于纳粹德国的民众大多逃到了苏格兰境内，但还有近五千万英格兰国民，他们选择留在这片土地上。他们要面对的不只是被□□焚得面目全飞的家园和被重型坦克碾得支离破碎的街道，更是法西斯枪口下灭绝人寰的统治。

亚瑟不愿多想那副腥红的画面，但他会与他们一同迎接。即使是走向灭亡。

想到这里，亚瑟反而异常的安定。他闭上眼睛整理自己的思绪。

属于他曾经的大英帝国的广大的殖民地，那份维多利亚时代的遗产，大多已被德国和意大利瓜分——他已经无暇顾及了；北爱已被爱尔兰人夺回；对于仍然留在身边的两个兄弟，他能做的也只有在明天和德国人的谈判桌上讨价还价了。似乎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了吧？

他心头突然一抽，手指不自觉地抓了一下上衣，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与一个人告别。

亚瑟望向一旁一直背对着他们的阿尔弗雷德。火光辉映中他的背影呈现温和的暖色调，皮质飞行夹克反射出一瞬明亮的光芒，而后又立刻消失。

他单手叉着腰，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注视着黑板上的英伦三岛的地图。

他过于安静，以至于亚瑟几乎忘记了他还在那里。但是无疑，阿尔弗雷德将他们对联合王国后续命运的安排都清楚地听了进去。

亚瑟简单地安慰了威廉几句，目送斯科特和威廉离开会议室。然后，他深呼吸一口气，走到阿尔身边。

亚瑟看着他的侧颜。他背对着火光，发梢遮住他的眼睛，辨别不清他的表情。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你们的支援，虽然……我们好像有点搞砸了……”

阿尔转过头咧着嘴对他笑：“不用客气，我家的援助也不是免费的嘛！欠我的军费要记得还哦——当然，是在本Hero把你们这群老家伙都救出来之后？”

“狂妄的小鬼……”亚瑟一如既往地骂了他一句，但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气力，“无论怎么样都只能拜托你了，‘世界的Hero’？”

“哈哈哈，放心吧亚瑟，就等着我来解放你们吧！”

亚瑟苦笑了一下。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这么爱说大话。

但亚瑟不会质疑他。毕竟从今以后，除了祈祷这位救世主早点归来，他也无能为力了。

“我会的。”

正要转身离去，亚瑟突然被对方抓住了手腕。

“亚瑟……那个……留个纪念给我吧？”

抬头的一刹那，亚瑟似乎看到了阿尔的脸庞没有一丝笑容，严肃而关切的眼神与他的目光交汇。温暖的手掌将他的手腕紧紧攥住。

但这只是一瞬。下一秒，阿尔就放开了他的手，挠了挠头解释说，“嘛……你看，你总要给我点什么东西做抵押……将来我好向你讨债……对吧？”

果然，这才是阿尔弗雷德。亚瑟满脸无奈地看着他没心没肺的笑容。

但既然阿尔提出要求，他就不会拒绝。

可惜从三面围困的伦敦撤出时已是狼狈不堪，这一路更是大半时光都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给他了。

亚瑟想到了什么，他的指尖触碰到了外衣口袋中坚硬而冰冷的十字状金属。这是或许是他唯一还有些价值的随身物了。

乔治十字勋章——那是四年前，击退了又一波德国空军上千架次战机的猛烈攻势之后，国王乔治六世亲自所授。现在想来有些难以置信，但那时，他们确实拦下了德国人势在必得的空中闪击战。

亚瑟将它捧在手里，未沾染分毫战场上的泥渍和血污，黯淡的光辉下银质十字呈现柔和的暗色光泽，隐约可以看清十字中心圣乔治屠龙的标志。深蓝色缎带沿着他的手臂垂下。

他把它递给阿尔：“这个，可以吗？”

阿尔从亚瑟手中拿起勋章，放在手中掂了一下，又对着火光看了看：“嗯……勉强吧？”

他的目光落在亚瑟上衣口袋中一张露出了一角的卡片上，阿尔伸手将它抽出：“这是什么？”

亚瑟没有阻拦：“军官证——当然过了明天就没什么用了。”

手掌大的证件，封页印着英国政府的徽章，代表英格兰的雄狮和代表苏格兰的独角兽，分列左右守护着中间的王冠和皇家的四格旗帜；内页则是一张亚瑟本人的黑白证件照，照片上的他身穿英军军官制服，略微仰着头。表情凝重，眼中却充满着必胜的决心，远比当下的他光彩照人。

另一侧是他的全名、军队编制和军衔，以及本人签名。

阿尔将它合上：“这个也给我吧，怎么样？”

亚瑟回答：“随你，如果你想要的话。”

火光越来越微弱，亚瑟看着阿尔镜片中反射出自己的身影也愈发黯淡，冷风穿透军装直刺皮肤。

他抬头看向黑板上方的钟表，表盘已被一条裂纹贯穿，但还在走着。

走针在零点的位置重合。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么晚安，阿尔。”

“以后你就是真正的自由世界的最后堡垒了，能做到的吧？‘世界的Hero’？”

后面这句话，亚瑟没有说出口。

他注视着对方蓝色的瞳孔，昏暗的背景下神色暧昧不明，他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就像是看着清澈的蓝宝石缓缓沉入海底，逐渐不见了踪影。

他想起百余年前，在微风拂起的草原上遇到的那个小小的少年，和眼前人有着同一双澄明的眼眸，从未改变。

他嘴角略微扬起。是他若干个月来，第一次真心的微笑。

我相信你，阿尔。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转身离开，这个瘦弱的背影一步步离自己远去，他不忍心眨一下眼睛，想把每一秒都留存在自己脑海中。

直到他推开门离开这间连最后一点微光也将要消失的小房间。

“等我，等我。亚瑟。”

1944年12月19日，大德意志国元首向全世界宣布，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宣告解体，英格兰已向德国投降。曾经权倾大洋的世界霸主，号称“日不落”的大英帝国已彻底被雅利安人的铁蹄征服。

一夜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未曾间断，狭小的空间内充斥着泥土被浸润后散发出的潮湿的气息。空气里也像是凝着一层水雾，粘粘地包裹着周身，很不舒服。

好在，在柏林——不，现在该称为“日耳曼尼亚”，夏天并不很炎热。尤其他所在的地下监狱，隔绝了阳光直射，实在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亚瑟这么想着，苦笑了一下。

长靴踏在土地上的声音以及几声短促的德语口令隐约传入耳畔，亚瑟知道，时间又过了一天。

他拿起枕边一颗棱角几乎已被磨平的石子，在床头那堵高墙上，又刻下了一道痕迹。

“已经200天了啊……”他将手背贴在额头上，盯着悬挂在屋顶上的那盏灯泡。它散发出昏惑的暗黄色光线，已不足以将这间小屋子内的每一角都点亮了。

亚瑟清楚地记得，他刚刚被关进这里时，它比现在要明亮。

亚瑟抬起手臂，对着光源的方向。将五指展开，让微弱的灯光从手指之间漏下。

“那个狂妄的小鬼也不知怎么样了……还说什么要来救人，别被打到本土才好吧？”

亚瑟将头偏向一边，看着墙上从下到上密密麻麻的刻痕。一共整整二百道印记。

“但……如果他可以的话，希望他能赶在灯光彻底熄灭以前……”

走廊中有脚步声传来，有谁敲了敲房间的门，然后用钥匙打开大门中间开出的一条缝隙，将餐盘放在上面。

“这是你今天的饭。”

是路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