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韶峰是莫玦少时闭关的洞府。

时潋曾经来过一次，那时他正好游历路过，顺道探望了一下。

如今再来，却是另一般心境了。

明月谙压着风缓缓降落，时潋撤了御剑术，将本命剑收回鞘中。

玉韶峰顶筑着一幢小楼，由黑石砌成，佐以聚灵法阵，使其玄妙非常，旁人难以擅闯。

刚刚还在他肩头打盹的金瞳莺顿时变得精神抖擞，扇着翅膀轻轻松松地飞入法阵之中。

不一会儿，小楼的门便打开了。

时潋掩在宽袖下的手攥紧了，面上倒是表现得古井无波，迈步走了进去。

莫玦盘坐在高台，面前的桌几上放着一盏古朴的烛灯。

烛火暗淡，一朵火苗轻得仿佛眨眼就会熄灭。

可它还是亮着。

时潋眼眶一热，连忙移开了目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莫玦身侧都堆满了典籍，面露疑惑：“我也不太清楚，这些天我将这些书翻了个遍，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命离尊者的手记中所说那样，仙尊的神魂是受到了天道的庇佑。”

命离尊者乃是崇光门的开山鼻祖，与千年前的成胤神君是同代的上神。

可是所谓“天道庇佑”，又是何物？

不等他发问，莫玦便解释道：“命离尊者的手记中有载，数千年前有一位人界皇帝，在位时勤政爱民，日夜为国事操劳，又曾御驾亲征，平定叛乱，最后在壮年过劳死了。而这位皇帝幼时在仙门中奉过一盏命灯，彼时其皇后寻至仙门，想求回夫君命灯，未料众人发现那命灯竟未熄灭，还有一息尚存。”

时潋追问：“后来呢？那皇帝，可是还没死？”

莫玦摇头，说：“皇帝的确死了。”

时潋眼中的希冀瞬间消失了，他低下头没出声，好像真的接受了雍凌周已经死了的事实。

“云盛，”莫玦无奈道，“你得先听我把话说完。”

“那皇帝的确死了没错，可是命灯还亮着说明其还有还阳的可能。”

“据说是因为他生前于苍生有功，天道不忍此等枭雄英年早逝，便降了功德庇佑，让其魂魄得以滞留人间。”

“千年前飞升的修士数不胜数，人间也是灵力充沛。人们听说皇帝还有回来的机会，便自发在家中供灯为其祈福。”

“有一位上神被百姓打动，降了一道神力在那皇帝的命灯上。七日后那皇帝便起死回生了。”

时潋听完不曾言语，过了许久才说：“意思是，若我能寻来上神的神力，便有可能救回雍凌周？”

莫玦点头：“目前只有这个把握大些。”

可是如今能从哪里找到神力？

神界早在千年前便崩塌了，命离尊者已是最后一代上神。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传言里，雍凌周的那件上神遗宝。

“我知道了，有劳师兄了。”时潋抱拳。

“仙尊是我崇光门的顶梁柱，若是尚可挽回，大家都是愿意的。”莫玦说，他看时潋的眼神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

“公子是要去修界？”船夫摇着桨问。

“是。”时潋坐在船篷边，手里捧着烛灯。

“我看公子年纪不大，是去拜师学道的吧？”船夫又问。

“不，我师父死了，我去给他上坟。”

船夫被他这话一噎，半天都没再吭声。

时潋喜得清静，将目光投向笼着薄烟的江面。如今的修界建在曾经的神界下方，实则未脱离人界，只是单拎出来画了条线。

其实回崇光门御剑更快，可是修界里处处都是灵识，稍有不慎就容易被发现。

更何况他此番回门中还是为了找那件被众人虎视眈眈的宝物。

时潋想着，又将雍凌周的命灯收入乾坤袋，如果真的有这件宝物，那一定就在絜微秘境中。

轻舟靠岸，时潋付了船钱，在岸边站定。

他回望天际的暮色，血红的霞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突然想起了当年上不了山被雍凌周接上去的场景。

崇光门作为天下第一宗门，守山剑阵更是天下一绝。

三千峰林将主峰初九峰环绕，想上山的途径唯二，一是乘坐白玉舟，二便是过剑阵。

那时候时潋八岁，正是爱玩的年纪，常常和几个师兄弟偷溜下山，再在酉时跟着外出历练归来的师兄师姐们一起坐白玉舟上山。

其实雍凌周从他第一次偷溜就发现了，但只要他能准时回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多说什么。

直到有一次，尉迟河非要去看动物杂耍，真不知道他一个日日都和各种妖兽灵兽混在一起的人怎么会对凡物也如此痴迷，结果一行人回去晚了，没赶上最后一趟白玉舟。

那会儿里头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修为最高的都才炼气，如何能破开三千剑阵？

一个两个面面相觑，只好老老实实地给自家师尊传讯求助。

时潋刚说完，瞬息之间，雍凌周便至他面前了。

“看来我们娇娇今天没赶上白玉舟。”仙尊蹲下身，稍稍仰视着自家小徒弟。

“不过还算有长进，知道给为师传讯。”见他撇着嘴不说话，雍凌周也不气恼，将人抱在怀里便飞身涉入阵中。

修界第一的名号不是白叫的。那刀光剑影之中白袍蹁跹而过，萧萧剑鸣在此刻仿佛成了丝竹雅乐，雍凌周抱着他穿梭其间，似乎是闲庭信步。

从那之后，时潋再也不跟着下山玩了，整天就往那三千峰林里钻，势要练成像雍凌周那般的从容自在。

时潋站在三千峰林的入口，不禁扶额。

思罢，他将明月谙拔出，运气提势，飞身一跃。

守山剑阵被触发，由术法凝成的利剑自四面八方袭来，势如破竹。

时潋气息未乱，旋身避过一道，又点着另一柄借力跃至更高的山头。

“其实想破峰林剑阵很简单，只要熟悉了崇光九式便能轻易解出其中关窍。”雍凌周边说边给他演示。

“第一式，春水东流。”

时潋将灵力灌注于剑身，至轻至柔，招式来去之势宛如春泽暗润，江绕芳甸。

以水化铁，以柔克刚。

时潋在短短几息之间便破完一半的剑阵。

“第四式，浮光跃金。”

此招的名字取得柔美，可一招一式的气魄却不尽然。

所谓“浮光”，水上之影，讲究的就是轻和快。

明月谙的去势变得极薄，穿插于如潮剑影中，稳若江面行舟，顺势而动。

时潋曾为了破解剑阵下过苦功夫，将崇光九式练得炉火纯青，这两招连用下来，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他便站在了崇光门大门面前。

他抬头望向头顶肃穆古朴的牌匾，那金墨挥斥方遒，潇潇洒洒地写就“崇光”二字。

他这一走就是数月，归来却恍如隔世。

曾经风光无限的天下第一宗门寂寥无声，被灵力滋养得生机勃勃的参天古树在昏光笼罩间摇曳着绿叶，似是在与他这位故人叙一番无言的旧事。

时潋的脚步未再停留，收剑后便直接往千秋阁去。

他们师徒的住处在整个宗门的最深处，紧邻着后山，环境最为清幽雅致。

推开千秋阁的门，各种陈设一如既往，未曾有过任何变化，仿佛他一眨眼，还能看见白衣仙尊靠在摇椅上翻看他带回来的话本，再隔着氤氲的茶烟看向他。

然后轻声唤一句：“阿潋。”

时潋强迫自己从思念里抽身，绕过屋内的屏风，直冲那幅悬挂在墙上的画。

在他拜师的第二年，雍凌周就已经把进入絜微秘境的方法告诉他了。只是他一直没有进去过，毕竟他要什么雍凌周都给，犯不着自己跑一趟。

只希望他没有记错。

时潋阖眼，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在画前绘制出特定的符咒。

突然一阵晕眩感袭来，他浑身一震。睁眼便已是另一个世界了

秘境之中春意盎然，阵阵鸟鸣自林间响起，使人身处其间不禁感到身心舒畅，经脉顺畅。

就在这时，时潋突然察觉到一丝灵力波动，警惕地转过身却只瞧见一个孩童。

那双凤眸尚未酝酿出往后的凛冽，五官却已经看得出长开后的俊美。

这孩童，显然是雍凌周小时候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