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少衡,此处再无旁人,你我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吧——眼下这般局面,该是你有意为之,我说得对吗?”
“嗯……此话来得突然,少衡实难解悟呀。”
山水之间,此前合作者俱已星散,只留简韶一与崎路人两者同路而行。听闻这大有轻巧推脱之意的对答,崎路人不禁摇头叹息,一语中的:“我也不是第一天才认识你这个人。今日走到这步,看似别无选择不得不尔,实则却是你一手推动至此。我只是不解,毕竟血脉连系,又何必一定要做到这么绝呢?”
“也罢,瞒不过你崎路人。”简韶一敛容收扇,神态转淡,“今日之极端,乃属因势利导之下必然呈现的结果,最有力的人选亦无非出自于半驼废前辈与我两人之间。既然必须要有人出面承担刀狂剑痴的怒火,那么借机翻桌、将这埋藏十数年的隐患挑到明面上来,于我而言也算是水到渠成之举。”
“我只是好奇,天下第一术、简少衡,无论是江湖传闻的作风还是眼见为实的观察,鲜少见你将事情做得如此之绝,乃至于不留情面与余地,难免引人探究。”
“唔,是吗?”
“不是吗?”
两人对视片刻,简韶一率先别过脸来,挥开折扇,遮去了大半视线:“或许在吾内心深处,也未尝没有怨言。吾可以理解他自有苦衷,却不能接受他这般……”他慢慢吐出余下字句,“为人亲长的作为。”
崎路人摇摇头,不予置评,转而道:“刀狂剑痴的传说也算是武林掌故,在有心人眼中不是秘密。其实我也好奇,如果是你,遇上欧阳上智点破你二十年迷津,你又当如何应对?难道不是同样,以二十年光阴慨然报还?”
简韶一摇了摇手中折扇,眼中笑意一闪,斯斯文文道:“所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休管它是迷津还是玄悟,兴许晚生是乐在其中也说不定。如此未经允许,便要剥夺别人上下求索之趣味,不翻脸已是吾辈中人涵养良好,二十年恩情又是从何说起?”
崎路人大乐:“如此说来,倘若当初世家之主碰到的是你,说不定施恩不成反结仇,倒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唉呀,兹事体大。”简韶一折扇一扬,掩去嘴角笑容,状甚温良有礼,“即便真出于好心,也该知晓何为契约精神,事先就要将后果与条件讲述明白。哪怕不劳他多此一举,难道叶小钗自己就无法领悟了吗?即便他一时难解,半驼废前辈真就袖手旁观不成,又何需他欧阳上智来越俎代庖?由此可见,这完全是趁虚而入、强买强卖的行为,根本只能扰乱市场。换作是我,断然不会闷声认下这笔糊涂账。”
“我明白了,这便是根由所在。”崎路人叹道,“所以你简少衡修得一身上乘术法造诣,却难称一流的刀客与剑者,原因便在于此了。”
简韶一略微一怔,静默不语,半晌亦自叹息一声,算是默认了崎路人的论断。
“武者的武格,是比生命更加重要。唯有秉持这股纯粹至极的精神意志,方能跨越根基功体的天堑,立于刀剑的顶峰。”崎路人目视前方背手而行,语气更加深沉,“这便是你与他的分歧所在。除非彼此理解,否则你们两人之间的裂痕想要弥合,三个字,难、难、难。”
“你说得很有道理。”简韶一一顿之后,便又移步向前,与崎路人并肩而行,“总归少衡我不缺自保之力,先顶住这波火力再言其它,来日方长嘛。”
“哈,当事人这般洒脱,倒换我这个做朋友的为难了。真不需要帮手吗?”
“好问题。问出此话,代表你已有答案,不是吗?”深思之色掠过面庞,简韶一顿了顿,回答道,“好意了然、感念在心。可唯独这件事,我不希望任何人插手。”
…………
…………
竹木枯荣,潮水涨落,忽忽二十载过去,昔年锥心泣血之恸、彻骨哀绝之悲,似乎也都被经年的风霜封了一层厚尘;不言不动,身即化作山石,不念不想,心便同归草木。久远前的岁月似已蒙尘,当日的心境恍然间却仍在眼前,可是叶小钗胸膛里的那颗心已有许久不再那般鲜活激烈地跳动过了。他像是决然舍弃了旧年的自己,蜕变成了焕然一新的另一人,非如此,不足以拿起那举世无双的一副刀与剑,以此打败那上高高在上不履尘俗的刀中之皇、剑中之尊。
——然而,人当真能全然摒弃过往,割舍掉自己心魂所寄的本我吗?或者说,若有人真正那样做了,其毕生所求之物又还能余留下几分意义?
叶小钗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已遗忘了自己,可如今看来,他远远没有做到他所想的程度,不仅如此,他也让恩师半驼废失望了。
静坐在荒圮旧地的身形沉静如松,久之,似与山川竹石同列,竟有一只鸟儿飞落到他肩头,悠闲地低头以喙啄弄翎羽,梳理了好一阵,方才不慌不忙地展翅飞离,浑未察觉爪下抓着的并非没有生命的木石竹枝,而是一个活人。
叶小钗阖眼,复又睁开。他在看一张残损起皱的纸片。
二十年前,同一片荒野、同一块山石,纸条上写着的是“只手之声”的谜题。二十年后重回旧地,纸上却换了内容。寥寥三两行墨字,间架散乱、怒笔戟张,那赫然是一封欧阳上智亲笔的绝命书。
从容、希冀、愤恨、悲凉,很难想象这世上竟有人能将诸般复杂滋味尽皆融入这短短数行间。叶小钗接到世家残部传书之初有多动容,现在也就仍有多么动容。欧阳上智纵然一世枭雄,于他却实打实的曾有大恩义。如此血仇,阴凤刀、紫凰剑该当为之洗雪。
可在一天前,本已明确的事实真相却在他眼前一朝翻覆了。
一天前,多年不曾相见的恩师在道旁堵住了他。
这对从未有过正式名分的师徒,在当年飞鸣山风雨坪那场刀剑决斗过后就再没有过重新聚首的时候。叶小钗如约去为欧阳上智报还那片言只字点通的二十年,高傲的半驼废心底攒着深深怨怒,更不曾主动去找过他一次。
拦路的半驼废只对他说了两句话。
“——你如今仍是相信,他指点你,真是好心行善?”
“……跟上!”
于是他默然跟随驼背老人重回故地,就如同当年那样,对着一个难解的谜题,苦苦思索起来。
半驼废在这片故地对他说出了另一个故事,一个他未曾与闻的真相。与之相较,二十余载之前的少年曾经在这里钻进牛角尖也想不通的“只手之声”居然也显得透彻分明了起来。
一枝染血的金羽小箭并排放在一旁。据老人所言,那是多年前一座小小的山中村落一夕惨变之际,被收入了欧阳世家手中的故人遗物,辗转落到了天南山草庐。陈旧的血迹星星点点沾染其上,金羽毛不复昔年曾在旧主手中时的辉煌灿烂,但闭目稍一拟想,叶小钗仍能忆起萧姑娘手执着它的明媚笑颜。只是一晃神,那言笑晏晏的脸庞就变作了惨然失色的苍白惊容,一声声撕心裂肺的追问仿似犹在身后——“叶小钗,你回来,这是你的骨肉,你看他一眼啊!叶小钗,你回来……”
那是……飞鸣山一战、他舍弃所有换得了对方自由之后,跌跌撞撞追在他身后凄厉呼喊的萧姑娘。他以为他已经忘了,却原来并没有。
极深的悲哀混着愧悔之色,从哑子的眼底滑过。叶小钗缓缓站起身来,散落的白发在风中纠缠着,吹拂在肩后刀剑的锷镡间。在他身后,重归寂寥的山石之上,只留下了一枚端端正正摆放其上的金羽小箭,那篇情辞真挚、语意悲怆的绝命书已是不知所踪。
竹影掩映之外,半驼废远远地看着那个低首离去的背影,终是发出了一声喑哑的叹息。
“唉……时也……运也……”
…………
…………
这段时日的中原武林可谓混乱不堪。欧阳上智固然是一代阴谋家,可他对于麾下直系世家部属的掌控力、以及辖下各方派盟势力的压制力却是实打实的惊人,有如一根定海神针,有他在生一日,各路宵小就一日被镇在水底不敢作妖。如今这阵针对世家反攻倒算的浪潮一掀,中原就肉眼可见的乱象丛生,呛声搞事抢地盘,各种起衅斗殴亦是与日俱增。借了这阵东风,南霸天近来四下扫荡世家残部,拉着稳定局势的幌子,堂而皇之地将势力范围扩张到了中原。贵为会主的白文采大方放权,军师普九年又极善辅佐,一应部署分派得明明白白,很快便压住了阵脚。总归那场世家对南霸天的大战中后者才是胜利一方,南霸天看着权欲不炽,眼下这日子过得也不比世家统治时期艰难多少,牢骚满腹的中原武林人士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眼看螳臂当车势不可挡,在几个刺头遭雷霆之势推平过后,也唯有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局面。
与崎路人分别之后,游走武林的简韶一静观局势发展,对此自是乐见其成。如今世家是倒了,可还有南武林的童颜未老人、北域的金阳圣帝、百朝武后等多方势力虎视眈眈,中原像这样一盘散沙下去前景可不妙。如今的南霸天乘着一场大胜的余威,算是在中原站稳了脚跟,也能担当起一部分主心骨的作用,这样看来不管隐身幕后的素还真、谈无欲具体谋划如何,短期内微妙对峙的和平也算是得以维持了。
当日谈无欲于阵中带走了冷剑白狐,随之便音讯杳杳,其后代军师之名也渐渐淡出台前,南霸天上下命令皆出自军师之手,新进者几乎不知道还有代军师其人,代军师与新任会主之间的联系就更加鲜为人知。素还真的景况与之类似,只在世家覆灭之初公开宣布了将于琉璃仙境退隐,便不再频繁见诸公开亭八卦之口了。
简韶一多少能猜到谈无欲与那位紫发西施白文采之间有所关联,消失台面的理由除了处理谈笑眉、冷剑白狐这对母子之事,必然也暗含了一番拨弄棋盘的机心。据儒门信报密载,七色灾主普九年禀赋特异,命格不到六两八,是不能请动他出山辅佐。如今白文采约莫便是这命格贵重之人,曾经的四钟练功楼之主背后隐约有着谈无欲的影子,这么一想,脱俗仙子、七色灾主,这两方的暗中博弈就相当趣味了。
南霸天一方现如今也可看作中原代表,既然谈无欲在为此奔忙,素还真如今又在着手何事,简韶一就委实摸不着头脑了。要说素贤人当真退隐琉璃仙境去当闲人了,他是第一个不信,无奈他自己眼下麻烦缠身,没法亲身前往一探究竟,也好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郊野市集,一片简陋的茶摊旁,原本状甚悠闲的年青儒生眉眼一凌,放下一角碎银,拂扇起身便走。
“欸,说麻烦,麻烦便至。”
…………
…………
一线冷冽的杀意笼罩在周遭,隐隐约约,偏生无处不在。简韶一心有所料,行动间不慌不忙,身法轻快地绕过平民百姓,取道市集之外,随意选了方向径直离去。似有无言默契,身后杀意同样引而不发,跟随他的脚步,一路往远离人烟的旷野中掠去。
这两人轻功速度奇快,不多时已然身在一处空旷谷地之中。简韶一步伐一转,随即止住去路,手中折扇一展,回身侧目,对着来向望空说道:“可以了,此地通达空阔,正是会晤名人好去处。刀狂剑痴,请赐一见吧。”
骤然间狂风大作,席卷一地枯枝败叶漫天吹袭,教人几乎目不能视。待到风静、叶止,简韶一移开折扇,及至终于看清对面不远处的人影,脑海中诸多思绪忽然间便纷乱起来。
白衣白发的中原剑圣无声静立,面容沉郁,似木石、似山川,却有一股锋锐的气机蕴蓄其内,不断累积,只待出鞘一霎那,便会斩断横亘在前的所有事物。一道殷红刀疤自右颊斜劈而过,那沉沉的眉眼随即挑起,一瞬间催发出来的,竟是无匹的杀意。
即便早在意料之中,事前却无论如何也预想不到此刻的心情。简韶一有意压抑心绪浮动,折扇一挥,又恢复了惯常神色:“君之来意,彼此心知肚明,吾之立场,也不必与君分说。欧阳上智正是亡于吾手,若要寻仇,那便动手吧!”
远方一声闷雷卷过天际,转眼间乌云密布。就连上天好似也在警示这眼看将要无可挽回的一幕,然则对山谷之中冷然对峙的两人终究无可奈何,阴沉沉的天穹只见银蛇攒动,一派山雨欲来。
这是一场剑拔弩张的会面,各自进退两难。长久的静默过去,但见叶小钗仅仅是肩膀一动,快疾得全然看不清如何出鞘,一瞬即持剑在手,平缓地指向对面的年青人,垂眸敛容,只一呼吸,又无声凝住,像一尊万古不变的石像,千万年后也依然会静静伫立在彼。
简韶一却莫名看懂了他的意思,原是想让自己先出招。一缕怒气自眉间闪过,简韶一低喝一声,手中折扇挥展,饱提内元,还以极端相对:“也罢,求仁得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