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湘子撑着头坐在马车里,那人在另一面坐,同她分析当下形势。
新令虽是苛政,至少初期也有一定成效。现如今各处谋划除匪算得上刻不容缓,看上去要比之前毫不作为的情况好得多。
假如土匪任人宰割不会反抗,或者是各州、县官府,粮草、军队足够强硬;谋划、行动永远先于匪徒,又或者中间没有浑水摸鱼的异族在中间两头占便宜的话——倒能按照颁令者的预设走。
匪帮不知从哪得了消息,比官府的动作还快。未等官府发难便已经聚集起来打算一致对敌。只可惜众人聚在一处各抒己见,没有能服众的。
“说实话,比起新令,你的计划更像无稽之谈。”南湘子靠窗向外张望,“你总不会以为区区江湖侠客一类的人物,能让将近上万号人俯首称臣。再者说,便是真能成,草木如何如铜铁相争?”
那人笑了一声,“穷途末路,谁会去分辨是不是好法子?进退都是死,索性拼死试一试了。”他言罢又问了一句,“还不知如何称呼。”
“南湘。”她想也不想开口,随后视线悄无声息扫过对方的神情,“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脸上好似闪过一瞬间的茫然,最总报以尴尬一笑,“自从与家中决裂,从此再不用过去的族姓。只剩下单名一个‘蔚’,说起来单称叫起来人来多少不当。”
原本他只消同男子打交道,现如今知道南湘子是女子。倘若叫她去姓氏直呼名,难免过于亲密。
他又想了想道:“像寨子里的人一样叫我蔚先生吧。”只不过他语罢明显有些欲言又止。
好在南湘子只是点过头就看向马车外,慢悠悠地问:“假如我不能让对方信任我呢?”风从车帘缝隙钻进来,她能嗅到一股浅淡的皂角味——昨夜那家女主人专门烧了热水,拿了仔细用油纸包着的皂角给她。说是过几天恐怕就没有机会洗了。
蔚先生看似冥思苦想了片刻,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出来,“或许——试着先信任一下我怎么样?”南湘子拧眉看他,对方则礼貌地笑笑,“虽然只是读书人纸上谈兵,但为了找到“玉面郎君”,在下还是废了不少功夫。”
南湘子若有所思地垂眸,外面的风还未停,车前挂帘一下又一下地晃动。
远处隐约听见最后的几只蝉声嘶力竭的叫声,蔚先生就坐在靠车前的地方,晃动的车帘悄悄蹭过他的手背。车厢里面静默无声,他眼睫颤了颤,视线随着马车颠簸缓缓移动。
若不是事先知晓眼前人是女子,此刻虽不至于认错人,但乍然一见确实叫人恍惚。她半垂着头,吐息间有些精疲力竭后的颓丧。清晨日光偏斜,照进来将她的面容分作明暗两面,鬓边有几绺碎发未能被梳上去,叫光映出若有似无的彩。
南湘子这时察觉似的抬头,却见蔚先生也似有所感的看过来,他眼中随即带了笑意,似在问怎么了。她摇摇头,又将目光移开,不再看了。
不知为何,总觉有人在看她。但是马车里只有她和蔚先生,总不能有人连她什么时候抬头都能猜到吧?
马车到的时候,屋里的人早就吵得不可开交。
“没什么本事,净瞎胡扯,张口就是跟他们拼了,老子还想多活两天!”
“懦夫!你以为躲着就行了?既然能混到这种地步,谁身上不是背着两三条……”“闭嘴,张口闭口就是如何如何,我看就是再吵上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有结果。”
“等真有人打进来再说,先走一步看一步,保住营地。”
一个人风风火火走出来,正撞见南湘子自马车跳下。再一转头,果然找到那个熟悉的人,“蔚先生,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今天要跑白趟。这位是……?”男人看向南湘子的眼神有些奇怪,“蔚先生,这总不会是‘玉面郎君’?就算是十万火急,你也不能随便找个人来糊弄我们。”
门本来就半开着,外面的动静终于引来屋内的注意,黑的黄的、高的矮的还有胖的瘦的都从门里出来,落在南湘子身上审视的目光就从一道变成几十道。
所有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不知道谁先开的口——“这绝不是玉面郎君。”
“你看看他的肩膀,就比姑娘家宽了那么一点点。”
“别说那个了,手臂也看着没劲。”
“啧啧,你们看他的脸,这模样——”说话的人语调拐了个弯,不少轻慢的笑声随之而来。
蔚先生微笑着站在南湘子身侧,一言不发。
说话的人还没来得及说完后半句,一只手拍在他肩上。甚至没什么痛意,他对上一张满不在乎的脸,“方便问一下,玉面郎君应该是什么样?我确实没仔细看过。”
这其实算实话,玉面郎君原本就以带面具著称,面具一带,哪还有心情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能遮住脸就行了。
赵老白明显愣了一下,他想扒开肩膀上的手,但那双手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钳制着他甚至怀疑自己但凡想挣脱,对方立刻就能将他掀倒在地。
错觉吧……
他只能隐约听见有人又在笑,额上冒出汗珠来。
“他说他没见过玉面郎君。”
“哈哈哈,这也太沉不住气了吧,蔚先生,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吧?就算你之前救过我们老三的命,也不能弄个假的玉面郎君这么耍人,啊?”
蔚先生只是笑,视线正中间是那个脸上同样带着客气笑意的,“假的玉面郎君”,摇了摇头:“千真万确。”
他似无意识地向外看了一眼。
一众人吵吵嚷嚷要个说法,最中间的男人却猛抬头,大喝一声要掀掉肩上的手。他一手突然向前去探,快得像要夺人性命。
蔚先生的脸色骤变,快步走到将要别打中的人身侧,伸手要将她拉过来。然而南湘子的反应更甚,未待急急进攻的手触碰到,她已经侧身躲过,手顺对方的肩滑至手腕,借力一拧。那人已收不住力向前倾倒。
人群中只听见“啊呀”一声,就见一个影子冲过来,众人还未看清那位俊朗郎君的动作,地上已经倒了两个人,龇牙咧嘴着像受了莫大的痛苦。
一只手伸到最先倒下那人面前,“献丑,这位兄弟快些起来吧。”
“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自己摔了?”
“不像是,这小兄弟究竟什么来头,他动作实在太快,根本看不清。”
站着的人啧啧称奇不代表被摔在地上的人没有怨言。地上的人始终没有爬起来,脸上的全是难以置信,“你耍赖!扶我起来,我要跟他重比。”
南湘子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她张了张口试图打算拒绝这场一旦开始就必然挑起争端的比试。
十几双眼睛满是兴奋,她仍旧保持半蹲的姿势,被她丢在地上的人已经爬起来狠狠擦掉身上的土,往地上啐了口唾沫。
就算打也不能伤到对方——南湘子快速扫过跃跃欲试的人群以及摩拳擦掌的男人,不由得心中暗道:这场比试绝对打不得。
即便打服一个还会有下一个,一旦开始就注定会演变成车轮战。
——她赢不了所有人。
手握这里所有山匪的掌控权,无异于成了新的土皇帝。头顶悬着刀子的肥肉也是肥肉,对于这些山匪而言,既然已经大难临头,就是淬了毒的刀架在脖子上,这些人也要先把嘴边的最后一点“好东西”吞下去。
因而就算不公平又如何,所有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情况下拿不出确切证据出来,不会有人因为她轻而易举放倒了两个人就认定了她就是玉面郎君。
玉面郎君可是家喻户晓,近乎神化的人,总不能连打垮他们所有人都做不到吧。
正因如此,她又必须迎战。
这简直就是无解的僵局。
“喂,你还蹲在地上干什么?不会是因为刚才用的偷袭的歪门邪道,现在吓得站不起来了吧?”
“你们猜这小兄弟能在老白手底下撑多久?”
“哈哈哈哈,我揉把眼,他就得挨打。”
蔚先生已经退后几步又重新让出场地,毫不关心南湘子究竟要如何才能取胜,甚至还有闲心取下腰间挂扇细细赏玩。
一阵车轮声渐渐地近了,只是似乎已经没人在意。
牛车颠簸,但车上兴冲冲的小姑娘趴在最前面指着木围栏喊:“是不是这里?马上就能见到上次送编绳给我的姐姐了!我新编的草蚂蚱要送给她!”
周文允拦住几乎就要窜出去的周悦,仔细叮嘱道:“到了里面不要叫她姐姐,这里面的人可不希望做主的是个女人。”
小悦“哦”了一声,又将怀里的草编蚂蚱掏出来仔细看了看,“哥哥,我这个做的好不好啊?”
周文允正要夸,一抬头整个眉头都紧皱起来。
——牛车停在栅栏前便停下,原以为要进屋才能看到的人此刻被人团团围在院中,两个壮汉一左一右夹击之下,中间的身影尚且游刃有余,见招拆招。
怎么打起来了?
车上的另一人已经翻身下了牛车,他远远看清院内马车旁的蔚先生,对上视线以后点了点头,立马换上一副要哭不哭的表情冲了上去。
“快停下!快停下来啊!你们不要再打了!恩公!恩公呐!手下留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