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马奔腾,直逼青桐城门。
城墙上箭头朝天,映照出幽幽冷光。一声令下,铮铮弦响,数箭齐发。
离弦箭欲探明月而不得,在空中停滞半瞬,然后急转攻势,冰雨般朝城门下刺去!
一时箭羽破风声、箭头撞击铁甲声,以及远处似有似无的狼群呜咽,出现在同一片月光下,此起彼伏。
原本兴致高涨的苍军拉紧缰绳停在第一波冲锋士兵尸体之后,心中恼火。此前他们已经尝过这冷箭阵的厉害,数次进攻被其逼退。
思图脸上不像其他人那样浮现出丧气和怒意,他手掌下压,止住蓄势待发的骑兵冲锋劲头,等城中下一步动作。
两军对峙在城门口,北风呼啸着从中间穿过。
打破僵持的是城门上新换的旗帜——一面不甚干净的,白旗。
这种情形下青桐城里竟然投降了!
苍军爆发出山鸣般的欢呼。
谋士穿过神情癫狂的士兵,踱步到思图身边:“王爷,那举白旗的似是有些眼熟。”
思图咧嘴,眼中不屑:“青桐城守将王在田。”
控制城门开合的机括活动声淹没在欢呼戏谑声里,城门低调又备受瞩目地缓缓放下。
谋士忍住心中狂喜,勉强秉持理智说:“其中会不会有诈?”
思图把马鞭攥于一处,悠然敲在脖颈上:“被水泄不通地围了四十天,也该弹尽粮绝了。箭阵厉害,但他们剩余箭头够发动几次呢?纵使兵器还有存量,那拉弓引箭的兵卒又还有几分力气呢?”
“是,王爷高见,”谋士捧完场,心里还是觉得不安,“那临人的援军......”
思图不以为意:“最精干的探子方才来报,他们才刚过百叶关呢。”
......
两个时辰前。
“苍人的探子?”谢宴把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人翻了个面。
云横颔首:“刺探完消息逃回时被发现了。”
谢宴很惊讶的样子:“谁发现的?当重赏。”
云横偏开头:“就那个‘能人异士’。赏赐就算了,他用不着。”
“仁义之士,可敬啊。”
谢宴感叹完,蹲下打量敌探身形,又扯出堵他嘴的破布。
“求求大人!求求将军,我不想死!”嘴巴刚能活动,探子就连声喊。
谢宴:“会说大临话?”
“我就是大临人啊!您看我这眼睛、这鼻子,土生土长的宁北人!”
“方才我看你长相体魄也确实和苍人有所区别。”
“对对对!我......”
谢宴打断:“那你是叛徒?卖国贼?”
敌探悻悻道:“小老百姓,讨口饭吃而已。”
“能神不知鬼不觉潜入我军中,再携带情报而去,竟然只是普通百姓,宁北真是藏龙卧虎啊。”
谢宴扔了布,高声说:“来人!把他推出去砍了。”
敌探当即慌了,在地上翻滚挪动:“大人我还有用!”
帐外进来两兵士,一人扯住敌探一条腿。后者死死扯住地毯:“我以前在宁北军呆过,对宁北地形再熟悉不过,您看我能到这里就是证明啊。”
谢宴不为所动,起身往位置上去。
敌探即可就要被拖到帐外见光处,却自觉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心里更慌,什么求饶的话都往外倒:“......之前苍人过卧虎关就是......”
“就是什么?”谢宴止住步伐看他。
敌探倏忽噤声,鸡皮疙瘩顺着脚底一路向上攀,从谢宴冰凉的眼神里他才反应过来刚刚口不择言中,说了绝不该说的话。
谢宴缓步过来,随手拿起靠在桌边的长剑,扔了剑鞘,剑尖抵在敌探喉间:“就是什么?”
“没有,没有......”
“没有?”谢宴手下力气稍一加重,敌探头颈相交的地方渗出血来。
敌探瞳孔紧缩:“我说我说!”
“他们过卧虎关是我带的路,但是我也没办法,他们抓到了我,说要杀我!”
谢宴挑起剑尖,低头看他:“你不想死?”
探子瑟瑟发抖,拼命点头。
“你曾经的战友、乡邻也不想死。”
军帐内再次安静下来。
剑身入鞘,谢宴抬眼看云横:“将军认识的那个能人能否乔装易容?”
“怎么?”
“抓了对面一个,自然也要还一个回去,顺道带个口信。”
......
城门落地,苍人往里看,门后一片漆黑,比单纯的夜色更浓重,看不清情形。
思图下意识往城门上看,白旗还挂着,王在田垂头站在旗帜边上。很正常。
但当他目光下移再往门内看时,事态却陡然转变!
门内倏忽亮起了两排火把,像是巨人睁开双目。下一瞬受持黑色盾牌的士兵鱼贯而出,顷刻间在城门外列成一堵盾墙,反应过来的苍人立即射箭,绝大多数被挡在盾牌之外。
而盾牌之后,身负黑甲的骑兵训练有素地列出阵型,更后,大门轰然合上。
黑骑人千人左右,和思图身后万人相比少得可怜,却足以在他心中激起千重浪。
当他还只是一个跟在兄长身边扛刀的孩童,曾远远见过大丛黑色风云驰骋草原,撼动天雷。
但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前两年云家那个心比天高的毛头小子守在宁北时,他和云家亲兵正面交锋过,也不过小几百人,没有这么多。
黑骑主动发起第一轮冲锋,他们调转方向,朝苍军守备薄弱的侧面攻去。
苍军从惊疑中收束心神,活动起来,而这一动大半进入城墙射程,箭雨兜头而下。
思图怒视黑骑,然后穿过最前排坚毅的面孔,他看到了被尽力压抑的恐惧。那恐惧藏在骑兵握长枪时抖动的指节,藏在他们紧咬的牙关和颤抖的瞳孔。
霹雳闪过头脑,思图觉得自己看透了。
哪有什么神兵天降?“假黑骑!”思图喊完,狂笑着杀进战场。
但是咚咚咚,咚咚咚。
在两军纠缠,一方开始显露败迹之时,苍人身后不知何时涌出数重黑影,惊天动地般冲青桐城杀来,并在刀兵相接的瞬间融入战场。
站在最后的苍人士兵瞠目结舌。原本前面传消息说青桐城也投降了,马上就能回家了,他们乐得原地打转。可没多久前方却传来喊杀声,还带着“云家黑骑”的惊呼,于是他们又稀里糊涂地直接从闲适进入战斗状态。想着无论如何也能有所缓冲吧,竟然有大部队从后杀来了!
乌鸦似的黑压压一片,火把影绰间看到来者也着黑甲。队伍间高举旗帜,有一面笔画多看不懂,但另一面笔画少的,苍人士兵并不陌生,两横一弯——正是“云”。
要死!怎么前后都有云家黑骑!
战场局势瞬间反转。苍军经历情绪的大起大落,由原本占据上风变为腹背受敌,仓皇间觉得刀枪暗箭四面环绕,黑云闪电充盈八方。
冲破卧虎关后,进攻主动权就掌握在苍人手中,但此刻情况扭转,他们队伍间配合尽失,再没办法抗击,只能且战且退。
思图满眼猩红,一把拽住要逃离战场的谋士:“梁中、饮马的援军到哪了?!”
“王爷,没来......”谋士捂着被刀剑划伤的胳膊,“援军根本没来!”
“什么?!”
战至后半夜,思图所骑马匹早就大汗淋漓,他撑在马身上的手一滑溜,险些从马身上摔下。
他仇恨地看过“云”字旗,目光定在相隔不远的“谢”字上,发出撤退的信号。
......
北风吹到十一月中旬,吹折胡草,吹来今年宁北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青桐城出城道路被马蹄来回踩踏,尚能看清路面,其他所在尽是白茫茫一片,极目远眺至与草原相接的高地和高地后连绵山脉,才能看见未被积雪遮蔽的棕褐色。
谢宴靠在城墙边,目光沿着道路蔓延向前,双手间合握了把雪。
刚换防的士兵见了,三五个凑上来看:“大人要堆雪人?”
谢宴回神,看了看手中已经成型的雪球,笑说:“家乡那边少见这样大的雪。”
一人提醒道:“大人不要总盯着雪地,眼睛受不了,我有个老乡刚来这边时追着雪看,后来就眼睛痛、看不清了。”
“好,我记住了,”谢宴把雪球搁在城墙上,拍了拍手上冰晶,问他,“你是哪里人?”
“巴蜀的。”
“巴蜀离这里很远,想家吗?”
士兵脸上满是风霜摧残后的印迹,左右对视后笑说:“想不想的,都这样了。”
另一人挤进来:“我们这些人来宁北就没想过能回去,这条命就砸在这儿了。”
谢宴:“平了苍人之乱,或许能早些归家。”
“但这情况您再清楚不过了,要说弟兄们不想把这群苍狗赶出去,那不可能!可现在不是赶不出去嘛。这些日子我们也都看出来了,您是个好官,我不会说话,就直说了。梁中、饮马是费力抢回来了,但鸣玉城当年是花了大功夫修的,军中上上下下都传,着实不好打哦。”
又有人附和:“能守住青桐城,再收复两县已经不错了,我们也不怕和苍人耗,反正到了冬天他们更急。”
谢宴从众人脸上扫过:“是啊,他们该急了。”
......
“赶不出......不怕耗......”云横俯在沙盘前,“他们连这种话都敢对上官说了,看来你这深入军营的功夫没白费。”
谢宴头抵在椅背顶部,披风盖在脸上,灯光透过织物被过滤成柔和的暖白色,闻言扯了扯嘴角:“要真是不怕耗就好了。”
宁北和苍国相接,地理气候都相近。苍人多依赖游牧,到了冬天收获惨淡,宁北百姓又何尝不是。
持久角力的倚仗无非是囤粮和后方供给,但囤粮在过去一个多月消耗不少,后方......后方还有陆宣芳这个炸弹杵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冲出来自杀式地排除异己。
真是一场憋屈的仗。
谢宴掀了披风,在骤然变亮的灯光下甩甩头,起身到沙盘边:“听说苍军近期往南多有试探。”
“嗯,”云横手移向沙盘上卧虎关和鸣玉城之间,点着代表苍阳县的方块说,“他们粮仓建在苍阳,现在也快到底了。”
“那苍阳县对他们来说意义不大了。”
谢宴伸手拔除了插在苍阳县的小旗,在空中轻点,然后往北重新插下:“我们能不能直接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