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将三指搭于巫辰腕间,神情专注,须臾眉头微微皱起,面上讶色一闪,轻声道:“嘶......夫人这脉象,怪得很。雄浑有力,似是有两股力量,困于体内。夫人这是......有身孕了?喜脉?”
明明是请他诊脉,不知这老头为何一开口,竟问起自己来了,话本子中相关‘有孕’一事,描写得并不细致,常是同寝共眠后出现的情节。
巫辰只将殷思脸上的诧异全部忽略,认真道:“殷思,除夕过后,最远才不过十几日,有这么快吗。”
那‘神医’将满脸神秘,换作饶有趣味的神情,殷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解释,只好胡乱抓住巫辰的手轻捏一下。
“老先生,她未有身孕,不如......你再看看?”,殷思本想拉着巫辰就走,躲开这庸医,但老者所言的‘两股力量,困于体内’,过于奇怪,似是话里有话。
巫辰抬首看向一旁的殷思,似欲问却又止,话本中的主角公子,往往在听闻夫人有孕后显出喜色。见殷思这般不解与忧心,猜出他应是不喜这事,巫辰其实更加不喜聒噪的孩童。
可既来之则安之,巫辰竟直接开始思索,日后应如何拖着无用幼子做事。
思绪飘远时,旁人所言难以入耳。
“哦?公子怎知夫人未有......”,老者目光中本是透着疑惑与沉思,却因见了殷思正不止得使着眼色,恍然大悟,“哦......哦哦,抱歉二位......”
老者双目微阖,稍过片刻后道,“依老朽拙见,夫人应是擅武的。脉象有力,节奏却不齐整,亦不柔和。倒不如说是......脉象与内力,极为有神,强且混乱。”
“似是有两股毫不相干的内力,正争夺主控权。因此,夫人的脉象———”,老者说着便故作深沉得稍加停顿,后于正走神的巫辰面前,比出两指的手势,“.......极像是,两个人。”
“......”
“这位夫人?您在听吗......”
殷思问道,“脉象似两人同时存在,如何佐证?”
老者面上似笑非笑,浮上一抹自豪,“看来公子与夫人皆是——当局者迷。适才隔着老远便听得您二位说,夫人也时常为公子看诊,可医者向来,难自医。”
“夫人平日可是几乎从不染病,若有伤,不论是内伤或是外伤重创,病愈极快?”
殷思闻言,也不禁去认真思索这老神医的话,索性与巫辰同坐至案台前的长椅,“确有此事。”
“那便对了......从夫人手腕处新旧堆叠的疤痕便可看出,这自愈能力,绝非常人可有。”,老者说着按下殷思手腕,而后频频摇头叹气,“往后,还是莫要劳烦夫人为公子看诊调理,若将夫人说成是强如两人的脉象,那公子便是只剩下半个人的气......”
巫辰才抓住老者所言的重点,瞬间回神,目含凌厉,“你什么意思?”
“巫辰......”
老者道:“老朽看诊向来是直来直去,有什么便说什么,夫人莫怪。医者若要医治旁人,常需以己为样本实例,夫人的用药与医法,或许是过险、过猛。常人,自是难以承受。”
这老头虽是自称直言不讳,巫辰却可分辨出他的表达,仍是加以美化过。说白了只是,自诩擅毒且更擅医人的巫辰,几乎要将他医得,只剩半条命。
......
*
花灯如昼,熙攘长街间,他执她手,缓步而行。
“阿颜,在想什么呢?”,见巫辰垂眼失神,殷思停了脚步,抬手轻碰她的面颊,“莫要将那庸医所言放在心上,江湖游医的话,听听便罢了。”
“哦。”
“我没想这个。”
殷思虽不想巫辰生出自责的心来,却更不愿她察觉出自己的刻意宽慰,只笑道,“那阿颜是在想什么?是在想明日吃些什么吗?”
巫辰仍是心不在焉,“孩子。”
殷思脑中正闪过无数她稍有不耐烦的回答,或是其他质问反问的话。闻言只怔于原地,“啊......谁的孩子......”
巫辰道:“我们的。”
殷思:......
时间一久,巫辰竟也学会掩盖真实想法,抢先预判出殷思的顾虑,干脆换成看似毫无相关的话题,“溯理,你怎知我未有身孕。”
“我猜的。”,见巫辰眼中唯有认真,殷思试探道,“阿颜会......想与我有孩子吗?”
巫辰轻挽过他的手,眼中扫过浮生喧嚣,烟火升腾。活了二十几年,才对眼前真实的‘生活’产生实感,竟认真考量起来,“只是有些麻烦,入春时要到燕庭再查东宫案,此事进展顺利还好。可说到底,日后极可能仍是漂泊不定,险阻不断涌至眼前,能保命都困难。有孩子......自然是诸多不便。”
“不如等至一切得胜,归于平静,再无分离时......”,巫辰仍在细细想着,却见低首时,稍侧过身去,面上红晕微现,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弧,窃喜更在眼底闪烁。
巫辰拉住殷思手臂,将眉头皱起,“你又在笑什么。”
殷思却道:“阿颜往后愿景,字字有我,当然高兴。”
抬眼望去,恰见他一笑,那笑容如破冰春水,淌入心间,更扰乱了心湖。
不自主得沉沦于含笑眉目,亦或是久久沉沦于,难得等来的一切美好。
......
*
岁末残冬,风自藏春。
天稍转暖,爱意疯涨。
巫辰常有明显感觉,不知殷思是否猛然间开了窍,于府上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几乎时时刻刻可见他在身边。
经过多次的辩论与约法三章,殷思才同意每夜不坐于门外,或是等在塌前。
而是老老实实得一起睡在塌上,只是要求巫辰——一同在榻时,不准亲他。
莫名其妙的要求。
后经巫辰的据理力争,只好改为——一同在榻时,不准一声不吭得,突然亲他。
巫辰不得不承认,有殷思在的夜晚,从未再入混沌梦羁。
或是梦中有他在,就绝不会是噩梦。
一早朦胧转醒,轩室内,檀香袅袅。殷思静坐于桌前,正将一根红丝缠绕在木质钗杆上,手法娴熟。
巫辰轻步行至他身边,桌上的手记册子,正停于母亲曾留下的红枫步摇图样那页,不解道:“你做这个干什么。”
“阿颜醒了。”,殷思见巫辰过来,稍侧身留出可容她同坐的位置,“从前见过你的步摇,但纹样未能记清,你兄长的手记中,尚存步摇的图样,画得很清晰。”
巫辰道:“哦,原来我的步摇,是被你的箭射中打坏的。”
阳光透过窗棂洒下斑驳光影,晨光也映得忽明忽暗,殷思俯下身,额前几缕碎发随风飘动,凑近一盏琉璃灯,眼神中满是专注,“嗯,我赔你一个。”
“你的箭法,还算不错。”
素钗上的墨色晕染开来,执笔的左手稍稍停顿,“多年再未用过箭,许是早已生疏......”
“我娘留下的医书中,多有外伤医法,筋脉断裂,并非全然无救。如若,我能将你的右手医好。”,巫辰坐到他的身边,轻声道,“殷思,你还愿再用箭吗。”
“做好了。”
修长指尖轻轻捻起那支枫红步摇,步摇垂下的珠串,不住晃动,换手将其扶稳后,插于巫辰发间。
殷思只无奈一笑,“你看,我连步摇都拿不稳,如何拿得起重弓?”
巫辰先是摸向头上的步摇,而后将手稳稳递到殷思右手掌心,“殷思,若是只握稳我的手,可以吗?”
殷思牵住她的指尖,掌心温热传来,刹那间,春风绕腕,情丝缠结。
而后反复紧握,虽是不时颤抖,却仍然有力。
殷思微微侧首,忍住没哭,只是小声问她,“捏疼了吗?”
巫辰仔细感受手上传来的力度,“嗯,还挺疼的。”
启初,殷思眼中的她,恰似红枫初绽,逸态横生,热烈万千。
尝试靠近时,却又见她眸中寒星,尚可敛冰光,霜刀裁去炽热心扉。
忍痛相拥后,温情悄送春意,缱绻融融,直至余下滚烫温度,扰得人不愿清醒。
并非是她似万物容情,而是万物因她藏色。
久而久之,殷思也不再违背意愿去克制远离,只想着每日如何引她,多爱自己一分。
*
新芽深种时,巫辰只会多恨她自己一分。
若是自己早早死与无人知晓的某处,他定然可多活个数十年。
见他搪塞着心疾早已痊愈,却好似一字一句得说着,他的身体正每况愈下。
巫辰向来无所谓自己的生死,更不在意旁人的死活。
如今却将往日所感,推翻重演。
昏昏沉夜中,每醒来一次,便要去探殷思的心脉气息,生怕他因自己的反复折腾,突然死了。
暖阳倾洒,庭院幽谧处,朱漆长椅横陈。
他又是身着红衣,正随意躺卧,双目微闭,墨发散于枕间。
巫辰又是轻轻靠近,探出手去。
察觉他未有鼻吸,忙收回指尖,摸向心口处。
“别摸了,你夫君我活着呢。”
“......”
巫辰只想狠狠掐他一把,却不知掐哪儿不会将人伤了。
殷思将眼半睁开,手肘撑向席枕,拉住巫辰笑道:“阿颜......让我抱抱。”
依偎身侧,青丝与他几缕相缠,时光也就此停驻。
艳阳遮目,有些刺眼,殷思说着要替她掩去阳光,却半遮不遮得晃巫辰眼睛玩儿。
巫辰本想干脆将他踢下长椅,思来想后,仍是作罢。
从未如此憋屈。
换作轻柔日光蒙在眼上,空气湿热,几乎睡去。
侧头时,却见他轻搭于自己肩上的手,有些无力得垂着。
只好探出食指,碰向他的指尖,两下、三下,都无回应。
正要慌乱回身,忽有温软触于耳后,竟是一吻,心乱如麻间,赶不及去躲。
“殷思,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靠近耳后的吐信愈渐沉重,“阿颜天不怕,地不怕。原是只怕耳垂被碰......”
巫辰斩钉截铁道,“......我不怕。”
殷思笑道,“哦,那你在抖什么呢?”
一来一回闹了半天,巫辰颈间添了几滴湿热,习惯性得以为殷思又在乱哭,“你怎么又哭......”
巫辰回头时,却见殷思鼻下一抹殷红缓缓而下,因这鼻血来得突然,他慌乱去擦时,添了几分狼狈。
可巫辰完全未觉好笑。
“......”
“啊......?”
“怎么哭了?”
“阿颜......你别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