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歌阖上眸子,静静地等着他的动作。
她在赌。
长信王没有即刻将她射杀,却借讽刺之名出言警告,大抵对她并无杀意,不过是想申饬一番,叫她不敢再与他作对。
然这样一个残民以逞的人,他的心软,他的劝诫,他所施舍的逃生之机,又怎会留给一个陌生的女子?
因而她赌,赌长信王与她并非毫无瓜葛,故愿留她一命。如若不然,那么他便极有可能就是公子——公子暂且是不会杀她的。
赌对了,她活,若是赌错……便昭示着她从阎王手里抢来的数月,不过是黄粱之梦罢了。
如此想着,一颗忐忑的心也就渐渐平稳下来,只觉背后的汗都已生起了丝丝凉意,而那人的箭,却仍未破空而出,朝她射来。
好似天地之间已没了他的动静一般。
菱歌兀自睁开了眸子,却遽然被天光晃了眼。
微微仰首,便可见漫天的星子早隐了去,而东南一隅,群山之巅,已然攀上了一层丹枫色的光彩。
再往下瞧,那人还在。
却未曾举弓,亦不再是一副猎手的姿态,只怔愣在原地,好似被她那一句断言,那一句如此肯定他要与灵琞斗的话给定住了。
是了,这是他暗自谋划的大计,她一个生人,又从何得知呢?想来,他也是苦思不得其解罢。
然猜度不了几分,菱歌自己却也怔住了。
眼见着十步之外,柔暖的光华斜斜地映照下来,在他脸上划出分明的界限,而那玉柱般的鼻梁,浅朱色的柔唇,斧凿似的颌骨,在这样和煦的柔色下,竟没了一点儿暴戾之气,反浮现出浅浅的落寞之感。
真是奇了,他这不可名状的落寞究竟是从何而来?
是觉得她错怪了他么?
若当真是错怪,那或许他所为之事其实并不能随心,或许他此时对灵琞还未有反意,又或许,他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苦衷罢。
可她对他知之甚少,他的心思,她终究是猜不明白的。
猜不明白也就罢了,不过多瞧了那人片刻,她一颗心却像被什么猛地揪住,颅内也似有烈火焚烧,使她闷闷地喘不过气来。一眨眼,竟又从眸中滚下了两行清泪。
这两滴泪狠狠坠在地上,叫她愈发不知所措。
她都不曾为蔺云松,为她昔日所爱的男子哭过,竟只是因着窥见了那修罗的一丝落寞,便不禁落下泪来,一颗心揪得生疼。
这样的异常,怎会无端出现在她的身上?
整个人如被掏去了魂般,空荡荡的。总觉得仿若丢失了一件十分重要的物事,而这般重要的物事,她脑中却又没有一点儿痕迹可循。
是了,她的记忆,本就是残缺的。前世她为何会忽然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寝殿,在这之前又发生了何事,她是为谁所杀,全都不知道。
菱歌骤然又惊出了一身冷汗——多么诡异,她竟把最不容易忘的事,全都忘了个干干净净,忘成了一片空白。
没有一点儿思绪,不知那些遗失的记忆,究竟该如何找回啊!
可若是找回了,又该如何应对?
什么都不知道。
巨大的无力感将她围困住,恍恍惚惚间,却又听见那人淡漠疏离的声腔,“你走罢。”
菱歌闻声蓦然回过神来,默了须臾,竟兀自问起他,“殿下为何不杀我?”
那人似答非答,只意味不明地催道:“走罢,有人在等你。”
谁在等她呢?这世间愿意等她的,只有远在灵琞的家人,长信王此意,莫非是叫她回灵琞去么?
菱歌不解这话,因而不动。
她不动,那人便再没了耐心,一掀唇,便是字字凉薄,“若再敢同我作对,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话落,便不悦地拂袖转身,抬腿朝殿内走去。
菱歌一叹,轻轻叫住他,“殿下。”
这样的人,这样的枭雄,若非不得不为,若非他执意叛国,谁会想同他作对,继而走到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地步呢?
这多事之秋,八方风雨,无人不想兵不血刃地扼止一场战祸,为这乱世之中的各国百姓,谋求顷刻的安稳。
就似两年后的那场血流成河的宫变,若自一开始,自朱雀门破之前便能传檄而定,该多好啊!
若能如此,就不必叫蔺氏兄弟阋墙,引起祸乱,自然也就不必叫蔺云松不得已亲手射杀亲弟,留下一生的痛楚。
而血不血刃,原只在那一人话下。
菱歌等着那人回首,然他只是脚步一顿,并不与她相对。
她凝着他挺拔却又苍凉的背影,叹道:“殿下,做个好人,做个身正不折的灵琞人。”
“身正不折的灵琞人,”那人重复了几句,好似觉得十分讽刺,反沉声问她:“若是你口中这些身正不折的灵琞人要举刀杀我,你也会如此劝他们么?”
听他的语气,已然生了薄怒。
菱歌凝噎片刻,只道:“灵琞子民,只向叛国者举刀。”
这话中的笃定叫那人说不出话来,良久,方听他长长地叹了一声。
而这叹中,却仿佛有着道不尽的无奈与哀愁。
他不再咄咄质问,声音悄然变得低落,似在自说自话,然他的轻声,却霎时如枞金伐鼓般传入她的耳中。
他道:“我早就在他们刀下死了千千万万次,我不欠他们的。”
这不明所以的话语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回荡着,使她呼吸愈发沉重。
旦要再说什么,却已寻不见那人了。是了,他一刻也不愿多留,早就隐进了那座阴暗的破殿中。
她又能再说什么呢?是原先预备说的,“殿下若执意如此,他日,我定与殿下至死方休!”
还是原先心里头想的:纵使她杀不了,来日也会有千千万万的人一同杀他,便如前世,这场鏖战,他注定是赢不下的。
什么都再说不出口了。
只将他的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一双腿亦麻木地往回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只知虽早已瞧不见那间破殿了,心下依旧十分怅惘。
就这么怔怔地走回了公子的寝殿前,兀自在阶上坐下,枕在膝头,为这一头雾水忧愁着。
长信王说,世人举刀杀他。
还说,他已死了千千万万次。
岂非意指他在灵琞受尽世人冷刀暗箭,笔诛墨伐,因而他要反?
难怪她劝他行善,他反要咄咄逼人。未经他之苦楚,又如何能劝得了他啊。
如此猜度着,便愈发看不透他,也愈发不知该如何阻止他。
一颗心愁得似热锅浇油。
愁着愁着,竟又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才发觉人正躺在铺了好几床褥子的床榻上,柔软的被衾将她裹得一丝风也不漏,而窗外的天,都已经暗了下来,大抵已是黄昏时分了。
甫一坐起身,昨夜那七八个宫婢便倏地推门而入,一个个喜笑盈盈地扑了上来,伺候她穿了衣,梳好妆,又将她扶至桌前坐下,连茶水都递到她唇边,布好了菜,也喂到她嘴里。
旦欲推拒,她们便要七嘴八舌地聒噪许久,说什么“姑娘由着我们伺候罢,这是公子吩咐的!”
又或“公子疼惜姑娘,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们别让姑娘劳累了!”
菱歌听得生烦,只能由着她们。
可她们是静不下来的,这便又满面红光地叨个没完,“姑娘快些吃,公子说了,今夜要带姑娘出宫的!”
菱歌便问:“出宫做什么?”
有人答,“今日是十月初一寒衣节,公子要出宫祭奠母亲,叫姑娘同去。”
又有人取出一个狰狞可怖的魌头来,笑着解释,“我们北樾寒衣节以傩仪驱疫祭祀,这一日上街的人呐,都要戴上个魌头来驱邪的,五花八样的,可有看头了!姑娘出宫亲自去瞧瞧,定能解闷!”
菱歌将这眼大如灯,獠牙巨齿的红彩魌头接过戴上,登时便只能露出她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来,她弯眸笑着,歪头凑到她们跟前瓮声瓮气地问:“我戴上它,与你们公子谁更可怖些?”
众婢子皆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唯有一个身量小巧的婢子撇了撇嘴,认真答道:“嗯……公子不会笑,姑娘笑起来亲人,还是公子可怖些!”
这话倒在理。
菱歌取下魌头,颔首朝她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那婢子连忙上前应声,“奴叫苹儿。”
菱歌拉过她的手,附耳在她耳边道:“苹儿,你去同公子说,我是灵琞人,既要我陪着过寒衣节,那就得给我备上灵琞祈天灯才行。”
苹儿有些为难地看着她,“这……”
菱歌将食指轻轻放在她双唇上,笑道:“传我的话便可,公子不会降罪于你的。”
苹儿勉强应下,欲哭无泪地跑出去了。
约莫等了一柱香的光景,宫婢们将残羹撤了下去,方见苹儿面色通红地回来秉道:“公子、公子说他去给姑娘备灯,就不带姑娘一起坐马车出去了,叫、叫姑娘、自己出宫去找他……”
菱歌为她抚了抚背,“无事,苹儿你陪我去,为我指指路。”
苹儿听了她这话愈发羞躁起来,咬了半天唇方小心翼翼地道:“公子的意思……谁都不许陪姑娘……也不许告诉姑娘,要姑娘自己去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