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渔村

夜色下的比萨主座教堂清冷寂静。

下午的祝圣仪式结束后，脱去了法袍和长氅衣的朱塞佩神甫正在石室小堂内清点文件。

"老师。"卡洛一袭黑衣，风尘仆仆的从外殿踏入石室内，他将手中的经文放置在了桌面上。

"你来了。"朱塞佩神甫点了点头，从衣袍中掏出一副老花镜片，他俯下身认真的检阅起了文件。

"您上次说的那件事，我决定了。"卡洛微微垂眸，略带思忖的说道。

"你不是，不想回法国吗？"朱塞佩神甫有些讶异，他将目光从书面上收回，抬眼望向卡洛。

"但是如果在尼斯，会更快获得升任司铎的机会，不是吗？"卡洛低声说道，他的目光幽幽，眼中夹带着三分晦涩与疲倦。

"那，你音乐学院的课程呢？"朱塞佩神甫直起身，正视眼前的黑衣青年，平声质问道。

"学分本已修的差不多了，除了考试月需要回来补一些分数，我确定自己可以兼任。"卡洛肃然应道，他面色恳切，神情严肃颇具说服力。

"可是，你之前不是担心，尼斯离你家……"朱塞佩神甫还是有些犹豫，他关切的看着卡洛，无法抉择。

"Maestro(老师)，既然这是最快的路，那么我别无选择。"卡洛正色道，他面容沉静十分坚定。

"好吧……这样，以后你去西斯庭，也能更快融入，年轻人嘛，多一些经验总是好的。"老神甫神色谦和的瞥视了眼黑衣青年，悠声轻叹道。

"还有一件事……"卡洛略微低了低头，眸中星光浮动。

"嗯？"朱塞佩神甫将经文揽起，走到了卡洛身旁。

"老师，我想要离开几天。"说时，黑衣青年的目光略有些不自然的闪烁。

"你知道这个要求意味着什么吗？"朱塞佩神甫眸光一敛，肃色反问道。

"我明白……可是去尼斯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卡洛眸色晦暗的答道。

"你……只要清楚自己的选择就好。"朱塞佩神甫深深的看了眼身旁的年轻人。

从卡洛的眼中，他捕捉到一丝深重的悲伤，像是化不开的浓墨般浸润在他眼底。

看了半晌，最终，老神甫似是无奈般的摇了摇头，他不发一语的抱着经文离开了石室。

冰冷的大理石内殿灯火晦暗不明，神座上摇曳的烛火不断跳动，将黑衣青年的身影映在壁上，投出一抹暗沉狭长的孤影。

*

第二天一早，娜娜在与修道院的众修女告别后，乘车到了La spezia，这个本该在三天前到达的中转站。

只不过，今时今日，娜娜到达这里时的心境与三天前，刚刚仓惶悲凉的逃离罗马时截然不同。

在购买了前往五渔村的通票，顺利搭上第一个海滨小镇Riomaggiore的火车后，娜娜的心情随着沿岸的美景和美丽的阳光变得舒展。

她在车上订好了这座地中海海滨小码头的民宿，迎着潮湿温润的海风，在璀璨夺目的金色暖阳下，身边的一切颜色都变得景致宜人起来。

沿海遍布着礁石的铁道线十分漫长，放眼过去一望无际的蓝色波光，时不时传来几阵海鸥的吱呀声，以及碧蓝海水惊涛拍岸的声音。

隔着车窗，娜娜看到一路阳光泼洒下，海岸边种着大片粉色夹竹桃，还有随处可见的红色天竺葵，半山黑崖上层层叠叠，颜色鲜艳的海滨小屋，在蓝天白云下，碧水一色间，宛如一幅缤纷艳丽的水彩。

Riomaggiore(里奥马焦雷)依山傍水，身处在一片山凹的断崖之上。

黑崖壁上垒起一层层的五彩民居，山底下停泊了形形色色的船只，俨然是个打翻了颜料盘的小船港。

火车到站后，娜娜在民宿放下行李，又换了身轻便的水手服长裙，戴上宽檐遮阳帽，她准备去岸边的鹅卵石沙滩散步，顺便解锁一下这座风景优美的港湾。

小镇的街道非常狭窄，大抵是因为靠崖壁山势的原因，古典的商铺和餐厅穿插在高低错落的长街上。

娜娜漫步在渔村的巷弄间，仿佛置身于色彩的海洋。柠檬黄、珊瑚粉、天空蓝、橄榄绿…各种鲜艳的色彩碰撞交织，却又和谐统一。

在穿过一道黑洞洞的山崖通道后，娜娜来到了礁石广场，这也是整个小镇最低洼的地方，广场旁就是络绎不绝的游艇和各色船只，它们都安静的停靠在小港口，随着潮汐和水波起伏摇曳。

时值正午，浓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娜娜没在海港长久驻足，她扶着宽檐帽缓步迈上了山道。

娜娜知道沿着眼前右手边的山崖步道，可以通往五渔村的第二个小镇Manarola(马纳罗拉)。

不许久，穿过商铺和餐厅的一簇簇遮阳伞，她便踏上了风景如画的山崖小径。

说来讽刺，娜娜现在身处的这条步道有个好听的名字，被当地人称作Via dell'Amore(爱情路)。因此这条步道也往往被情侣前来打卡留念，被络绎不绝的留下爱心情人锁。

而她今天却是孤身一人，在趟着这条Via dell'Amore(爱情路)。

沿着这条步道缓缓走上半山崖壁，整个小镇的轮廓也愈加清晰，Riomaggiore(里奥马焦雷)的小港湾海水清透，充满活力的悬崖住宅和鹅卵石沙滩共同组成了一个真正的，生活化的利古里亚海湾画卷。

就在娜娜倚在崖边的最佳角度连拍了几张照的时候，旁边的栏杆处又来了几位徒步的旅客，他们是刚从马纳罗拉穿行过来的游人。

娜娜看了看天色，她也有些想徒步去逛一逛山道，于是便问了一下穿行山道需要的时间，以及是否难以穿行，在得到有用信息后，娜娜备了几块巧克力和水，毅然往步道的深处探去。

一开始的山道路途平坦，山崖上郁郁葱葱长满了不知名的花草，白色的玛格丽特在崖壁上点点盛放，陡峭的崖壁底下便是拍岸的浪涛，海风和煦，阳光灿烂。

只是娜娜越走越觉得不对，这种奇怪的第六感直到她发现，需要在陡峭的崖壁直上直下后终于爆发。

娜娜当即拿出手机比对位置，才确认自己果然走错了路。

本来应该沿着平坦的山道，步行一小时就能到达的路途，她愣是错拐上了黑色山崖阶梯。

最终她只能选择原路返回，在临近回到爱情路的时候，夕阳已经渐沉，金色的光芒笼罩着海滨悬崖，地中海日落的诗意在这一刻显现。

这种诗意般的画面令娜娜在沿着山道折返的同时，也不禁沉醉于眼前鬼斧神工的壮丽美景。

"Ricorda se riuscirai vivere sempre nel presente, sarai un uomo felice。(记住，如果你能够始终活在当下，你将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望着崖壁间的美景，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句祷告室里黑衣神甫安慰的话语。

"……sarai un uomo felice？(会成为一个幸福的人吗？)"娜娜喃喃复述起祷告室中听到的劝告。

这句话中似乎有别样的力量，令她感到心安与治愈。

"Boh(不知道)，不过有如此美景在前，确实没有什么是值得忧虑的了。"这趟海阔天空的独行之旅，让娜娜惬意的眯了眯眼，她舒展了一下双臂，抚着靠海的长护栏。

女孩任由海风吹起她乌黑的发丝，长裙的裙褶随风飘扬，她的心境也随之旷达。

"Ma(但)……"崖边忽然传来一道人声。

"Io vivo né nel passato né nel futuro(我既不生活在过去，也不憧憬未来。)"

娜娜旋即回头看向黑崖山道，但是那个高挑的人影却令她几乎心跳骤停。

" Agisco solo nel presente, ed cioè che mi interessa。(我只专注于当下，关注我所关心的事。)"卡洛少见的穿着一身便服，侧戴着顶黑色贝雷帽，从崖间的石阶梯缓缓走下。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娜娜猛地沉下双眸，她哑言道。

"……那天，果然是你，对不对。"女孩一张倔强的鹅蛋小脸微微扬起，无论他答是与否，显然她的心中都已经有了答案。

"是我，至于我出现在这里……是，为了跟你道别。"卡洛并不反驳，他沉着的说道，一路步履不停，金发青年径直来到了娜娜身前。

"道别？"娜娜心下茫然，她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嗯……我要回法国了，所以，以后在雪城，大概很难再见了。"卡洛眸色深重，他浅褐色的双眼目光如炬，内里驳杂的情绪令娜娜心中一触。

"……什么意思，是因为什么原因。突然，就要离开……"娜娜呆愣的看着他，背后汹涌的海风将她的发丝吹得纷乱。

"为了升任司铎……"卡洛低眉沉声道，他胸前挂的银链挂牌也在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敲击声。

"在此之后，你就成为真正的神甫了……"娜娜眸光微动，她若有所思的说道。

"嗯……"卡洛闷了一声，算是应答。

"那你现在……"娜娜抬眸望向金发青年高挑的身影。

"我在给自己一个假期，一个最后的假期……"卡洛微微一笑，露出了在雪城时那般放松肆意的笑容。

娜娜从最初无法理解的错愕，到乍然醒悟的惊惋，她的内心思绪浮动。

不过最终，娜娜还是明确了他最终的选择，也知悉了他真正的追求。

"好，既然这是你升任之前的最后一个假期，那一定要好好的度过。"娜娜仰头笑道，她不再感到拘束不安。

就像在维纳利亚宫时那样，她们是朋友，她信任他。

两人似乎很有默契，他们沉默的并肩，在狭窄山道上缓缓漫步，璀璨的斜阳给他们的身影勾了层浅浅的，朦胧的金边。

夕阳下的小渔村如宝石般镶嵌在利古里亚海岸陡峭的黑崖上，它面朝碧波荡漾，闪耀着熠熠金芒的地中海，如同上帝遗落在人间的调色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