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回到行苑时,刘长嫣午睡方醒,观她精神状态尚好,他命信婉和云霓备了膳,叫她陪他再用些。
刘长嫣默然喝着粥,关于午间之事只字未提,慕容恪给她夹了一筷子鱼脯,见她安静吃饭,凝目问她:“阿陵,你就没有什么事想问我吗?”
刘长嫣将鱼脯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了咽下,捧着粥抬起眼睛,“要问你什么?”
他的眸子愈发深凝,其间沉着说不清的情绪,刘长嫣踟蹰几息,问:“那些人是冲你来的,对不对?”顿了顿,又问:“贺若,你会不会有危险?”
她问完,又忽觉有些可笑,倘对方动得了慕容恪,又如何会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她如今确是慕容恪的正妻,可也只是个士族之女。与六夷贵女相比,在燕国实算不得什么。
慕容恪搁著,紧握她手,“对不住,阿陵。”
刘长嫣摇摇头,表示不在意,“你放心吧,我能护好自己的,再说了,还有信婉,她的武艺你是见过的。”
慕容恪眼神一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对方一次不成,定还要再出手的。教她就这样时时刻刻防备着,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置于险地?不,这不是他的风格,他也绝不愿她处于一丝危机境地。开春出征在即,在南下之前,他必要尽快将这个人揪出来的。
自那日暗箭之事以后,慕容恪加重了刘长嫣身边布防,刘长嫣也心存小心,实非必要时,鲜少踏出过行苑。
一连半月过去,她日日对着园中蔓草冰水,苑宇静寂,也有几番恹恹。段玉容和崔芷蘩三五不时会来串个门,与她说话解闷,自那日后,段玉容的猎场到底冷清了一段时日。这几日大家心绪渐稳,慢慢又聚了起来,段玉容忙着围猎,便少来刘长嫣这里了,倒是托人带话,等天气好些的时候,再请她过去篝火烧烤。
段玉容知道了内里之事,本打算不邀请刘长嫣出门的,但慕容霸跟她说,那人在暗处,倘不得时机,如何出来作祟?教她加重布防,该邀请四嫂的时候,一如往昔便是了。
段玉容心觉也是这个道理,于是刘长嫣又渐渐恢复之前的活动章程,三五不时来段玉容这边参加妯娌小聚。
这日晨间,刘长嫣与信婉两人正在园中散步闲话,云霓兴高采烈领着慕容恪的近卫颂祁一阵小跑而来,她怀里还抱着一个锦囊布包,道:“王妃,阿婉姊姊,你们看这是什么。”
她说着献宝似地打开布包,又小心拨开油纸,信婉一眼望去,眼睛亮了亮,“是石蜜?”
中原无制糖之法,时下饮食多以蜜蜂所产蜜浆作为主要甜味剂,但养蜂出产有限,寻常人家蜜浆难得,且皆不若这西国出产的石蜜甘甜味美易于保存,因此石蜜在中原甚至江南皆被视为珍稀之物。当年曹丕为了讥讽孙权,彰显中原豪气,都遣人给他送了五饼石蜜作夸耀。
信婉喜爱甜食,昔在邺宫时,石季龙奢靡,六宫诸妃供应皆为上等,石蜜虽珍贵,在邺宫却非稀罕之物,今来了辽东,久不见此甘甜,她不禁咽了咽口水。
燕国不比石赵,占据中原,有海内外藩属朝奉,物资自是有限。刘长嫣看了那石蜜一眼,问颂祁:“这是何处来的?”
“回王妃,是王上赏与四王子的。”颂祁回道。
云霓简单说了事情经过。原是南边日渐乱了起来,许多士家并商贾无法为继,便相继携了部曲家资北上逃到了燕国,为得慕容儁接纳,多是献上家资巨宝,慕容儁为此很是赚了一笔。此次围猎,他召集宗室和六夷将帅聚集于此,当然很是慷慨一番赏赐。这其中,慕容恪自是拿了大头的,这区区几饼石蜜不过是他所得的九牛一毛。云霓央着刘长嫣快快回正厅,好清点主上赏赐呢!
刘长嫣经不住她央求,只得无奈去了。
慕容儁对待兄弟素来大方,除石蜜一类珍稀吃食,并有金银器皿、玛瑙珠翠、锦缎绫罗、兽狐皮毛各色赐下,摆了满满一屋子。刘长嫣简单看了眼清单,见有几块银狐与獐子的皮毛软滑正好,正能给慕容恪做个长裘,给高夫人做个风帽。她这几日在此也是无聊,索性做出来打发时间,她亲自挑拣了出来,余下命人整理好送归龙城给高夫人。
长裘与风帽做来并不难,何况有信婉和云霓给她帮手,也大大节省时间。但刘长嫣因之前抚育石世,在针织女工一事上便也渐渐学会了用心和耐心,做活多为精细,这一倒腾便也到了过午。
云霓捶捶乏累的身子,想着王妃应也饿了,便出去命人准备午膳。她前脚出门,后脚就有守门侍女领着两个脸生的鲜卑侍女而来,原是五王子府来人,说是段玉容午间猎获颇多,请了多位妯娌与刘长嫣一同过去她那里一道用膳。
二人早先便有约的,刘长嫣一笑,起身换了衣裙便要出发。
信婉正要吩咐人备车,其中一名侍女急忙拦道:“主子说不必麻烦了,我们那里五王妃也是常去的,便让奴们把车备下了,王妃只管披了衣裳与奴们一道走便是。”
刘长嫣不疑有他,云霓正端了羹食进门来,想到她和信婉二人皆随她忙了这一晌午,便命她们二人留在行苑用膳,自己随那两名侍女去了。
苑外停了一架并车,因天气严寒,车身周遭明显用崭新青帷重新包裹了,侍女很有眼色地扶着刘长嫣上车去,她柔和一笑,纤嫩五指抚过车舆入内时,触及其下凹凸,心神一顿。
“四王子妃?”侍女瞪着大大的眼睛望她。
刘长嫣暗觉自己多疑,摇摇头只说“无事”,挥别信婉与云霓离去。
青帷并车行于草野,一路颠簸摇晃,伴着车内熏香袅袅,刘长嫣几要睡去,她强撑神志,已是察觉几分不对,这时摇晃颠簸之感却是停了,车轮轱辘平坦而行,却有几分惊险孤寒。
刘长嫣立刻推开车门,打帘望去,哪里还有车夫和两个侍女的影子?四面白河茫茫,积水成冰,她已在冰层水面,双驾马车一直在烈马奔走下驰向河心,冰面已出裂痕。
她腿脚皆软,在强撑逃生之前,只听轰隆一声冰裂,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寒意欺身令她恍惚间恢复了意识,自己已是置身冰层冻水之下,她强行挣扎囚水,在河底一阵徘徊,刺目的眼光折射入冰面令她睁不开双眼。生死之际她忽然想起,少时慕容恪曾告诉过她,辽东多冰雪,冬季多凿窟取鱼,若是人掉到冰窟窿里,那便往黑点游,因为冰面会反射阳光,会很亮,没有冰的地方是暗的,就是出口!
她眯着眼睛艰难游去,四处寻找,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摸索到了洞口的方向。马车破裂冰面并未掉落河底,只她不慎跌落了下来,寻到洞口和马车的方向,她借力拉住车轱,勉强浮出水面吸了一口气。
冰面的寒冷冻红她的五官,刘长嫣只觉空气稀薄,大脑麻木,她几近失去力气之际,嘈杂声沸沸传来,一只有力的长臂一把将她拎出河面,她重新落入那个温暖宽阔的怀抱里,望见他紧张猩红的眼睛,喘出一口悬着的气。
她问慕容恪:“你怎么会来?”
慕容恪将她抱上马车,他是恰逢午间得空,便想回去同她用膳,不想信婉却说刘长嫣被段玉容接去小聚了。午间他与慕容霸一道归来,他们两处营帐相近,途中遇到了段玉容在围猎,并不曾听她提起邀刘长嫣小聚,他一瞬就察觉到了不对,立刻循着马车车轱印寻了来。
他眸色晦暗,扫过冰面半悬的马车,随他一同赶至的鲜于亮意会,留了下来查看。
刘长嫣浑身湿透,打着颤栗,慕容恪用外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一面催车夫快些,一面关切问:“很冷是不是?”
刘长嫣吸吸鼻子,想到他与手足情深,忍住已到眼角的泪水勉强冲他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再望到他难过紧张到极点的眼神时,眼泪不争气地流下面颊,默默点了点头。
慕容恪心疼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阿陵,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受这个委屈的。”
“你别......”刘长嫣欲阻他,却被他以温良食指抵住了唇。他用下巴贴住她的额角,紧紧将人搂在怀中,好似这世间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们分开。
入夜时分,宇文氏热了冷酒,巧笑着偎在兽皮榻上喂到慕容交唇边,慕容交正看着中部俟厘递来的文书,见一向清冷的妻子少有此温柔小意时刻,便是再重要的军机也丢到了一边,她就着妻子纤细指尖饮下那杯热酒,笑抚她面颊,“王妃今日心情似乎很好?”
“主上将佂伪赵,对王赐下颇多,可见对王重视,妾看了欢喜,焉能不庆贺?”宇文氏眉眼含情,一颦一笑皆是妩媚。
慕容交笑摸妻子脸颊,想起自内弟去世,妻子已多年不曾这般待他情真,他身边纵有美姬解语,也不若结发夫妻情真意浓。
二人正待进一步时,帐外杂乱声起,正当慕容交要去查看时,二人相继横飞入内,口吐鲜血,呜咽着倒在夫妻二人所卧榻前。慕容交认出,正是妻子的两名近身侍女。
宇文氏被吓得慌忙色乱,她起身查看,两名近身侍女已奄奄一息。
慕容恪打帘入内,神色不明,“三兄也在,恕弟弟冒昧了。”
“四弟?”慕容交哑然,他望望冷色的慕容恪,再望望心虚的妻子,问:“四弟这是怎么了?有话何不好好说,作何要动手?”
不等慕容恪开口,宇文氏疾言厉色嘶吼:“慕容恪你狂妄,我夫乃王上亲封左贤王,尔之嫡兄,何敢如此不敬,刀戈入门,杀我侍女,尔要弑兄不成?”
“左贤王妃误会了,你的侍女是我杀的,和四王子无关!”信婉幽幽入门来,刀上还沾着鲜血。
“还有我!”慕容尘随即跳进门来,把剑插进剑鞘里。
宇文氏满眼恶毒,认出那是刘长嫣的贴身婢子,“是你?是皇甫氏命你来的?”
慕容交拧眉,事涉四弟新婚妻子,宇文氏的反应已经告诉他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他与慕容恪兄弟亲厚,深知四弟为人,若非出事,不会这般贸然前来。内宅之事是内宅之事,不论如何,他都不想影响到他们兄弟的感情。
慕容恪简单将事情经过说了,并道:“三兄,此事已非简单内宅之事。姒妇因当年宇文友之事对臣弟怨怼已久,臣弟坦荡无悔,姒妇为长,弟为幼,自来姒妇如母,弟不敢有违僭。她多年来不敬先王,不恤兄长,三兄念夫妻之情为她周全,可她却不顾三兄与我等手足之义,狠手祸及娣妇,险取吾妇性命,令五弟妹蒙不白之冤,实乃蛇蝎毒辣。倘纵之,弟只恐手足不睦,宗族不宁。”
前番暗箭,今朝坠车,听了宇文氏的所作所为,慕容交简直不敢相信。
宇文氏只冷笑,“这二人确是我侍女不假,但财帛动人心,难保不是被人收买了去,四王子凭此便要断定是我要害你王妃,岂非武断?”
慕容恪淡淡将手中一物抛在地上,正是刘长嫣所乘并车的车舆残木。王室车驾皆有单独规制将作,慕容交位列左贤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府上车舆自有单独徽标。刘长嫣早发现了蹊跷,宇文氏虽命人将并车用青帷遮盖了徽记,她在上车之时却不慎摸到那徽记似乎并不属五王子府,但因侍女催促,未做多想便去了。事后她并未向慕容恪提及,慕容恪却是会去查的。
两个侍女临行前几番恭维会完成所托,宇文氏信任二人,只觉万无一失,不想当时冰面虽破裂,并车却并未完全沉入河中,两个侍女与车夫畏惧河道深险,偷懒未去查看,早早便回来复命领赏,遗露了马脚。宇文氏暗恨,方才还惋惜二人自小随她长大,而今却为她丧命,心疼非常,此时只觉两名侍女死得便宜。
慕容交捡起地上残木,只觉枕边人面目可憎,心累身疲,“当真是你做的......”
事到如今,宇文氏也不再否认,“不错,是我做的!慕容恪杀我唯一弟弟,令我宗族无后,为旁支所取,我杀不了他,便要杀了他的王妃泄恨!你为着你的荣华地位只作聋哑,我不自己去报仇,难道还指望你不成?慕容交啊慕容交,枉你为文明王嫡子,今王胞弟,时时处处却只知退让,毫无鲜卑男儿血气,令他慕容恪一介庶子爬到你头上去!若非念着同胞情分,恐你这左贤王的位子都要退位让贤了!”
她话还未说完,慕容交一巴掌便打在了她的脸上,宇文氏摔倒在地,不可置信地望向丈夫,“你敢打我?”
慕容交性情温和,成婚十几载,对她唯有忍让温存,便是当初宇文友被杀,面对妻子疯迷,也只有温言劝导,何有此时色变?
“亲自斩杀宇文友的人是孤,不是四弟!”慕容交直视着地上的妻子,再无怜惜之意,“四弟功勋彪炳,受先王之任辅助王兄,我等兄弟心服口服,你屡出挑拨之言,孤念及结发之情,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