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倒下，连绵前锋如接天黑影，古柏如狰狞的鬼爪。她回头一望，寒鸦四起。天地漫漫，雾霭苍茫，似乎有几树桂花开得正好，隐隐约约有香气袭来，掸都掸不散。

一披着僧袍，手执念珠的和尚不知何时接近，他脱口而出了一句“阿弥陀佛”，宿弦双手合十朝他拜了一次。

此僧法号“了空”，为皇陵中念经祈福的守陵和尚。

他看了一眼先皇的墓碑，问道：“施主每年都会来祭拜先帝，却并非眼下的时节。贫僧见你孤身而来，暗自伤神，不知何故？”

宿弦如实回答道：“只因人生在世，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了空捋顺他花白干枯的胡须，笑道：“施主命带词馆，是天资聪颖之人。神煞中多有将星相助，往往不乏谋略，却非掌权人。加之寡宿入命，遗世独立，此生所遇无良缘之说。”

这些命理之辞，好坏参半，宿弦素来不信命由天定，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动摇。

她问道：“了空大师，今日何故为我解字算命？”

了空道：“施主，恕贫僧拙见，你此生命运脱不开‘阴差阳错’四字。”

宿弦沉默了片刻，只听风声潇潇，远天青色，仿佛将要落下一场骤雨。她凝着心神，问道：“何为‘阴差阳错’？”

大师并没有直接回答她，他说因缘际会，一切自有定数。还说她是个聪明人，心里明明清楚得很，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了空离去，只留下一句“愿施主一切安好”。

皇陵附近的守陵和尚居住的寺庙正在敲钟，沉闷的钟声悠扬地跌进她心里，不知怎地她好像听见了僧人诵经的调子。

入土八年，不管生前多么风光威严，先帝早已化作一抔尘土了吧。

地下冷不冷？还有没有数不清的金银玉器供奉？有没有低眉顺目的太监供你驱使？有没有身姿袅娜的舞姬为你呈上歌舞？

老师，先帝，哦不…陛下，宿弦一直都知道。

当初十三岁的陆渊为何持着你的御令从太后手中救下我？当然是你给他的！你把耳目放到他身边，才能知悉他的心思，获取他的信任。

你最后同我说的话：帮助陆景，辅助朕的儿子……

于是，我被送到陆渊身边，一边是他对我的救命之恩，一边是你对我的抚育之情，我一个清清白白女儿家，十多岁的年纪就做了你陆氏的棋子，在陆景和陆渊叔侄间左右为难，两相权衡。

可是呐，我毕竟是在肃王府长大的，皇帝不信我。我又是被你带进宫来的，肃王不信我。他们理所当然地利用我，却不曾信任过我。

如今争斗暂毕，陆景死了，他死了，我岂不辜负了你的嘱咐？若是你泉下有知，是不是想将我撕碎？

要是当初不答应入宫，会不会就可以置身事外，做红枫镇上的一个小乞丐，又或是贩妇走卒，穿着粗布麻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城中一片肃杀之景，她无法预见此刻的暗潮涌动。

果然，肃王府派人来找她了，暗卫、侍从、车架都来了，宿弦一走出陵园，跟在陆渊身边多年的侍卫夜枭便二话不说迎她上马车。

消息传得比她想象中快，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她，说明城中已遍布陆渊的耳目，于是她问道：“他怎么不来？”

夜枭的态度还算客气，但掩藏不住趾高气扬的心思，他说道：“宿弦姑娘，王爷正处理要事，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但听闻你擅自离去，王爷心中忧虑，故命吾等寻你并加以保护，姑娘莫怪。”

脱不开身？哼，那是，恐怕正忙着肃清不听话的人吧。

“走吧，”她最后看了皇陵一眼，这个帝王的埋骨之地，雄伟肃穆，阴森可怖，“快变天了，你们…要带我去哪儿，皇宫？还是肃王府？”

天色青青，细雨蒙蒙，不一会儿就演变为一场骤雨，胤都大街上都是急匆匆避雨的行人，雨水打在砖瓦上，汇集成地上哗哗的水声，聒噪得不得了。

真是一场及时雨，那些怨气、血腥会被雨水冲散，那些哀嚎和咒骂会被雨声掩盖。

此刻她最担忧之事便是轻红那丫头有没有随羽真隐顺利离开胤都。倘若陆渊上位，其野心绝不限于东陆，而他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那北陆二皇子。

马车一路冒雨前行，根据方向，夜枭他们是要把自己带回肃王府的，折腾了半天，时至午时，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不知怎地，方才骤雨阴云的天居然转为晴朗。

肃王府依旧是那个熟悉的肃王府。

而他已经不再是自己熟悉的他。

“小姐，您原先的居所死了人，肃王殿下特意交代带您去西院小筑，请吧。”

夜枭时刻都盯着她，宿弦就算有再多心思也施展不开。要是连累了那些丫鬟小厮，白白断送了他们的性命…想到这儿，她不得不安分地前往西院小筑。

她不曾来过肃王府所谓的“西院小筑”，可此处的陈设布置竟与宫内轻云小筑一般无二，就像是完完全全复制了轻云小筑，连院子里溪流的转折和花草的种类都一模一样。

随行的婆子立即殷勤道来：“姑娘，是殿下去年找来曾在宫里修建姑娘旧居的匠人，命他们于府里重建一样的房子。屋内若有物件皆与姑娘在宫里的居所相同。”

宿弦冷笑道：“宫里是宫里，王府是王府，轻云小筑不是西院小筑，又怎会一样。”

她看向那树桃花，此时将近秋天，桃花只有枝干和叶子。轻云小筑的桃花开得最艳那年，还是她把轻红捡回来的那年。

倒是那边的几簇木芙蓉显眼一些。

宿弦忍不住盯着那抹艳色看了一会儿。

婆子见状终于有个能讨她欢喜的东西，于是又解释道：“姑娘你看，那些芙蓉花啊，是殿下亲自栽种的，因为姑娘最喜欢芙蓉花，所以殿下不许旁人插手。选花、挖土、栽种、覆土、浇水，凡事他都亲力亲为！老婆子活了那么多年，也是第一次看见开得那么好的芙蓉花！”

芙蓉花…陆渊栽种的？

胡说，如此幼稚的谎言怎能骗过她？

宿弦自然不信，陆渊堂堂肃王，运筹帷幄，冷面冷心，叫她如何想象他像个农人那样摆弄花花草草？

这些花，肯定是府里花匠养的，管事的婆子硬把功劳推到陆渊身上，企图欺瞒她，可是婆子却忘了高贵如肃王是万万做不出这种事的。

“小姐，你且安心住下，不要与我们为难。”夜枭说道。

宿弦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塑。

“陆渊呢？”她问道。

夜枭只是答道：“肃王大人有要事处理，不方便见小姐。”

罢了罢了，他们也是命不由己，问也问不出什么。

宿弦嘱咐道：“知道了，你们下去吧，我累了。”

说完，她紧紧关上门，不愿再多看那些人一眼。

只是，府中人根本不放心她，夜枭虽然走了，但暗卫还守在小院门口，随时盯着里边儿的一举一动。

“宿弦啊宿弦，何为笼中鸟？”

扪心自问，以前，胤都是笼子，困住了她。如今，这方小院就是笼子，同样困住了她。

笼子越来越小，自由越来越远。

她唯独担心轻红和羽真隐一伙能不能顺利出城逃走，要是轻红能离开胤都，随二殿下逃回北陆，外面天大地大，任由她翱翔，凭轻红的本事，一定会样样出色！

小院外依稀能听见丫头们惊叹的声音，她们不谙世事地谈论天空，谈论雨过天晴。

宿弦抬眼朝窗外望去，只见云端架起五彩的虹。

彩虹明朗地挂在苍穹之上，毫不吝啬地炫耀它的虚幻迷离。

真是讽刺，明明是人间帝王殒命的日子，一场雨掩盖了若有动乱不安，彩虹又不偏不倚正好出现，带来百姓心中的所谓“吉兆”。

是恰逢其时？还是不合时宜？

她不想深究。

宿弦从不信鬼神，但此刻她双手合十，虔诚地拜向天空以及那道彩虹，祈求道：“请庇佑他们平安回家，即便我永生永世困于此也甘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