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对桌的视线,剥完一盆牡蛎后,从容地摘下手套,正要拿起筷子吃饭,服务生又上了一杯姜汁汽水。
那是赵栩点的,她本想抬手去拿,戴着沾满油的手套,一时顿住了。
秦暮野的视线转了个来回,把汽水放到她的面前,又怕她喝起来不方便,拆开一条吸管,放到汽水当中。
递过去杯子的刹那,淡橙色的灯光洒在他的手背上,从赵栩的角度看去,他像是轻轻拿捏了杯中的气泡,并在不经意间碰碎。
再多看一秒,就会在她的眼里溅起点点波纹。
“秦老师您这牡蛎剥得真好,您脱单之后,我们是不是就没这个待遇了?”徐仲仪大着胆子打趣老师。
不合时宜的发言,打断了赵栩心中刚酝酿的轻歌,不设防地被拨起了一根弦,重重挑起,轻轻放下。
面对这番调侃,秦暮野故作肃然,桃花眼中掠过笑意,顺着他的话说:“你的意思难道是,在我找到女朋友之前,可以随时蹭我的饭?”
这话说得认真,又像是在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这一刻,旁听的赵栩忽然不想听他们的对话了,安静地注视着窗外,左耳传来隐约的喧闹声,右耳是店内的音乐,但又都听得不够真切。
隔着玻璃的行人匆匆而过,都是路过世界的过客,留不住也没什么可惜的。
可是面前的姜汁汽水,她却想再多喝一口,等她什么时候喝腻了,再撤走也不迟。
……
吃完饭后,秦暮野提出要送两个学生回家,却被徐仲仪婉拒:
“我的房子就在附近,老师您送赵栩回家就行。”
本来今晚在外面就耽误了不少时间,网课也快开始了,赵栩就没有客气,待目送徐仲仪走远后,下意识走到车子旁边。
当她把手摸上副驾驶的把手,才意识到不妥,小声道歉:“不好意思,我去后面。”
秦暮野不以为意,“前后都是一样的,坐前面就行。”
得到允许后,赵栩迅即拉开车门,有了上次的经验,轻车熟路,系上安全带,以一种放松的姿势倚在靠背上。
该说不说,人吃饱之后才是最幸福的,她嗅着车内好闻的薄荷香,清新的分子扩散开来,似乎可以生长每一个角落,让她感到无比舒适,仿佛一天的疲惫都被洗涤殆尽。
再加上刚吃完饭,血糖有点高,很快困意袭来,赵栩在放松的同时,眼皮也像磁铁的正负两极,慢慢的慢慢的,就吸到了一起……
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她暗自想到:
刚吃完饭就睡觉,好幸福。
如果能不用上网课,就更幸福了。
奔驰车像是从黑夜中生生剥离,下一秒就驶入了华灯初上的街区,秦暮野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心领神会,切换了一首悠扬的曲目。
“time forever frozen still……”
时间仿佛就此冻结。
这是他很喜欢的电影的片尾曲,秦暮野专心开车,心无杂念地聆听着音乐,以另一种方式放空自我,寻求闲暇。
车轮轧过音符,好似时间都被缩短了许多,车子很快就开到了赵栩家所在的小区,他刚把车停下,身旁就传来含糊不清的声音:
“遇见你之前。”
赵栩睡了一路,刚睁开眼就听到悦耳的音乐,惺忪的睡眼里盛满了笑意。
秦暮野眉心微动,轻声提醒:“到了。”
许是身处密闭环境,赵栩仍觉得昏昏沉沉的,脸也发烫,甚至怀疑姜汁汽水里是不是掺了酒精。
她揉了揉眼睛,指着车窗外,头脑不甚清醒。
“上次我们在咖啡厅旁边不是遇见过一个精神病患吗。”
“我在小区门口,也被他骚扰过。”
她说这话时,神态云淡风轻,不像是提及什么可怕的回忆,倒像是在同他闲话家常。
秦暮野原本平视前方,闻言稍稍移神,那双墨色的眼睛映于黑夜里,显得格外深沉。
过了几秒,他缓声说道:“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就在这里一直等着,等你回家了我再走。”
他的声线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可是在赵栩听来,却像是停靠在了一处亦柔亦刚的港湾里,说不出的心安。
“嗯,谢谢您。”
赵栩得到了“承诺”,也不好在车上待太久,便下了车,冲着车窗里的人挥手道别。
天空残存的阴云已经散尽,满月是今夜最后的仪式,苍白冷淡,却温柔可爱。
赵栩前一秒想捕捉手心的皎洁,下一秒却忍不住回头,发现车辆还停在那里,又继续向前走,不过是慢慢放缓步伐。
如果可以,她想慢一点走到尽头。
也许是她还没睡醒,汽水的后劲又比较足,小气泡咕嘟咕嘟,碰撞在她发烫的脸颊。
赵栩强忍着好奇心,没有再次回头,而是逆着月夜,消失在拐角处,然后奋力奔跑。
夜风恰好撞进她的怀里,擦肩而过之际,又带走了她的心事:
[请为我拂去俗世的尘,让我毫无保留地拥抱月光。]
……
*彩蛋-徐仲仪的故事
徐仲仪是个心挺大的人,至少忘性很大。
昨天讲的数学公式,今天就忘了。
昨天和哪个兄弟闹矛盾,今天就又搂着人家的肩膀和好如初了。
初中的生活对他来说,平淡得就像他的作文水平那样,能胡诌出千万本流水账,却愣是翻不出一页好词好句。
他忘记了所有人,所有事,包括那个被他打进医院的老师。
可唯独有一个人,是他想忘也忘不掉的。
纵然徐仲仪对生活没有什么感悟,偶尔也会想一个深刻的问题:
他那个不太灵光的大脑,容量其实不大。可偏偏把赵栩记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她的脸上有几颗痣都了然于心。
由此可得,能量是守恒的。
徐仲仪会梦回初三的那个晚上千万遍。
无数次难忘,势必会会带来……无数次心动。
定海市是沿海城市,可是入了深冬后,依旧伸不出手。
那晚在徐仲仪的回忆里,更是冷得让人心死。
因为被他打的那个老师,背后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且被骚扰女孩的家庭,又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答应了不参与指认。再加上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一切都是空说无凭。
所以一桩猥.亵案,就以“老师不小心触碰”轻轻翻过。而伸张正义的徐仲仪,却就此被贴上暴力的标签,有口难言。
徐仲仪早晨来的警局,经过了一天的折腾,父亲徐忡找了一些关系,他才没有进少管所,离开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他背着书包,垂头丧气地走出警局,越想越不服:
凭什么这种畜生没法受到惩罚??
“小少爷,小少爷。”
徐家的郭管家快步追上来,关切地问:“饿不饿?我带你去吃点东西吧。”
徐仲仪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哑着嗓子问:“我爸今天来接我回家吗?”
问出这话时,他其实怀有小小的期待。
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这份期待大概率会落空。
“这……”郭管家面露难色,都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他怎么忍心说,徐董正在应酬,抽不开身。
寒冷轻易冻结了夜色,随之为男孩的眼眸覆上一层霜。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徐仲仪换了个站姿,嘴角扬起一丝苦涩的笑,又问:“我妈知道了吗?”
“她怎么说?”提到在国外的妈妈,他直直地盯着管家,语气带了些着急的期许。
“夫人她……”郭管家愈发不敢与之对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说……知道了。”
置身鲜有人烟的街道上,冷风如若无人之境,灌入肺腑,呛得他轻咳了几声。
胸腔里的空气交换了几次,他只尝得出苦味。
“就这样?”
男孩的眼里似乎在笑,只是寒风如同无形的刀子,有意无意刮过他的眼尾,在昏暗的灯光下,红得惊心动魄。
更是一刀一刀,在那颗本就布满划痕的脆弱之处,错开刀锋,撇去血肉便可见白骨。
痛彻心扉的感觉,仿佛在多次提醒他:
这个世界上,没人爱他。
徐仲仪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狼狈,就是迎着月亮,奋力出逃。
不顾身后之人的劝阻,只一味的逃避。
逆着呼啸而过的冷风奔跑,于他而言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发泄,仿佛只要跑的够快,悲伤就永远追不上他。
也算是一种精神胜利法,阿徐。
他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跑到拐角处,忽然闪出一个女生的身影,徐仲仪又怀揣心事,等反应过来时,还有几步就要撞上了。
为了不撞到对方,他选择了将重心侧移,在女孩的惊呼声中,侧身摔倒在地。
饶是徐仲仪那身腱子肉硬得像铁锤,就这么和甩葱似的砸在地上,也会隐隐作痛。
虽说胳膊疼不敌心痛,可是多种情绪夹杂在一起,也会冲垮最后一道防线。
他捂着胳膊,说不出哪里疼,但就是疼得厉害。
待反醒过来,泪痕已经布满了那张倔强的脸。
“请问,你没事吧?”
赵栩蹲在他身边,借着路灯仔细查看他的情况,又听到了细微的哭声,让她更为担忧。
徐仲仪心想自己真是倒霉透了,父母不管他不说,他还突然摔到在地,如此不雅。
这也就算了,关键还被女孩撞见他哭的样子。
“能站起来吗?”赵栩柔声询问,为了认真观察,贴近了对方的脸。
清甜的桃子香扑面而来,徐仲仪愣了愣,突然忘记了疼痛的来源,怔怔地望着女生。
他也算抗造牌的,并没有什么大事,在女孩担忧的注视之下,大狗似的光速爬了起来,而后立正站好。
赵栩端详片刻,忍着笑意,从小挎包里抽出酒精湿巾递给他,“擦擦吧,你的脸脏了。”
男孩脸颊边还有未擦干的泪水,亦沾染了泥土,搅得一张帅脸看起来滑稽至极。
徐仲仪用手蹭了一把,手背上擦下泥土,倍感尴尬,低头接过湿巾。
“谢谢。”
他胡乱地抹了两下,就打算转身离开。
“等……一下。”赵栩叫住了他,眼神躲闪。
这个奇怪又爱哭的男生,长得有些许攻击力,看着就挺能打的。在她心里已然和“不良少年”划上等号,要是放在平日,她肯定躲着这种人走。
只是今晚对着月光,她莫名觉得他很可怜。就算是他摔倒有自己的原因,她也表示一下关心。
虽然她一想到他躺在地上哭,就忍不住腹诽:
白长那么大高个……
徐仲仪转过身来,望着她怯生生的脸。吹着冬夜里变奏的微风,他的眼神忽然软了下来。
她长得还挺好看的。
尤其是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明亮有神,猝不及防闯入了他的世界。
“你的胳膊没事吧?”赵栩指了指他壮实的胳膊。
虽然看起来就像没事。
徐仲仪摸了摸头发,却不小心蹭到了微热的脸,眸光加深了几分。
“有事。”
赵栩怀疑他在碰瓷,可是问出去的话断然没有收回的可能,她皱起眉头,陷入沉思。
徐仲仪眯起双眼,耐心生出不少,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回答。
问了话却不打算负责任?
甚是可爱。
经过了思想斗争,赵栩在心里默默列举了许多可怕的后果,包括不限于:
这个人就是来碰瓷的,给钱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这个人要讹诈他……
这个人对她意图不轨……
她越想越害怕,把眼前男生无限地丑化,甚至都给他安排上了通缉犯的身份。
在认定对方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后,赵栩心里慌得不行,手心冒汗,不敢抬头看他。
还好让她想出了脱身之法。
赵栩清清嗓子,故作镇定,拿出手机。
“说一下姓名和手机号,我会联系你。”
徐仲仪猛地抬眸望向她,似是被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