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桑珏扬了扬手,黑云骑的士兵压前上来,将人都一一押了。
“除了他”桑珏看着探子张,“其他的都将血放了,挂到城墙上去,同先前那刺客一处,再留些人把这洞补了。”
“然后带上他,随我来。”
一行人洋洋洒洒的压着探子张过市。
直到跪在桑珏面前的时候,探子张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在一种苦涩的沉默中,他有些稍迟的醒悟过来,从一开始他就在太子珏的算计之中。而即便不是他,换做什么探子李,探子王,也是同样的下场。
太子珏不必知晓他是谁,甚至即便没有这样一个探子也无妨。于太子珏而言,这只是轻飘飘的一个局,无亏无损的,只如同将家畜驱入圈中。
而他无疑是那只蠢笨的猪。
探子张在被押送的这一路上,想起了那对死在自己面前的假夫妻。太子珏不是什么手软的寻常少年,他只期待自己的下场也能有那般干脆。
却忽然被按到椅子上,听闻太子珏笑了一声。
“孤听人说,你从戍州开始便在流民里了,果真与他们一路走来,才谁也没怀疑过你。原也是戍州籍的?”
探子张抬起头。
这才看清四周不是什么牢狱,而是普普通通一间厢房。他咽了一口口水,本能的嗅到一丝弦外之音。
兰沚过来为桑珏沏了壶茶。
他久久的没有应答,而桑珏也并不恼,抿了一口茶水,看向他。
“长罗江溃提的时候,你在戍州吗?”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但探子张摸不清桑珏的来意,仍是沉默不言。他对东行会其实并没有多么忠诚,却也有无法出口的缘由。
“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走前,戍州如何了?”
这是桑珏的第三个问题。探子张想了又想,实在没从这个问题想出什么不可说的地方,在斟酌片刻后坦言,“大坝破了,水漫出来,淹死了人和地,冲塌房子…”
探子张试探性的看了一眼桑珏,也瞧见桑珏身侧的项伯臻。
“走到霞州的时候,我听人说,戍州许多地方都封城了…走到梧州的时候,戍州已是许进不许出。”
桑珏拿着茶杯的手一顿,旋即自然的放下来。
“戍州到霞州,还是走了些时日吧。霞州富庶,离戍州也近,按理说,是个安身的好地方,怎的流民还要北上云州?”
东行会本家便在霞州,探子张避而不谈,只说:“走了月余。”
茶杯置于桌面上,桑珏长久地不再说话。不知为何,探子张忽然便不敢抬眼,他回想自己说出口的这两句话,也回想起那些关于太子身边那煞神的传闻。
静的出奇。
但还容不得他想太多,桑珏不再发问,转而却如聊起家常般,只是说起的话题,却让探子张猝然一阵的脊背发凉。
“听人说,你在霞州时,原是离了流民队伍,欲要投靠亲故?”
桑珏的话只说到这里,长明却忽然飞落下来,落在他身后的窗棂上。
探子张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他不敢再看桑珏,却透过太子珏的肩膀,能瞧见那鹰隼看向他,锐利的眸子像刀尖似的。
杵在他心口,咚——咚。
于是他的眼神无处安放,探子张看回自己的脚尖,沾满了泥浆与灰的鞋面里,隐约还能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早已暗沉的血。
咚——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从耳边就要漫出来。不受节制的心跳,像是在他的脑海里东奔西走的撞。
这一刻他在想,若是现在就这般去死,还来得及吗?
直到桑珏忽然起身,探子张将目光追去,却见那位太子珏格外宽和的。
“孤无意深究,也无意为难。照理说,你无混血,便合该是我大煜子民,是万没有同那群蛮夷站在一处的道理。”
“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孤不会杀你,但若是心中有怨与苦,也不妨说与孤听。”
门扉开合,兰沚从屋外人的手中接过什么,垂首走到桑珏身侧。见桑珏颔首,才将手中那布帛放在桌面,轻推到探子张的眼前。
是一张手帕。
探子张瞳孔涣散,他凝视着那方手帕,却忽然大脑发木。终于沉闷不住,抓住那手帕,咚的一声直跪到地面上,他分不清是哪处有疾雷骤响,他俯身的时候,猛然便在耳边炸开。
他知道了——太子珏,知道了。
探子张手里攥紧那方手帕,声音晦涩。
“家母是…霞州…长汀人氏。”
探子张是在霞州长大的。
他今年二十有余,父亲早早便被抓了壮丁,探子张三岁那年,他父亲便丢了性命。母亲刘朱氏带着他东躲西藏,靠着与人做些短工,缝补东西将儿拉扯大。
由是,探子张自幼混迹三教九流之中,随着刘朱氏讨生活,练出一身探听风吹草动的本事,也正因此,才入了东行会的眼。
东行会自诩“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却从不做什么老实本分的事。
整个东部六州如何尚且不提,作为东行会本家所在的霞州,其耳目细密如织网只是理所当然。东行会手下只探听消息的堂口便有四个,据探子张所说,分别被称为:“听雨”、“听雪”、“听风”、“听雷”。
其中,雨雪是放在明面上的堂口,平时也干些倒卖消息的营生。这两个堂口大都依赖东行会下头的酒楼戏院、秦楼楚馆,里头的探子大都也是签了契书,半生搭在里头,便算是东行会手底下自己的人。
风雷则是暗处的堂口,例如说探子张便归属于其中听风。
听风里头,各行各业俱有,却大都是些寻常下九流的散户,恶人痞子,奸淫掳掠,怎样的坏都不算坏,虽说也不尽然都如此。前些年乱世初结,世道多艰,无论是何种原因,向东行会借过钱的人都只多不少,而欠了则还不上的,更是好比如过江之卿。
听风里的人便大都如此。
东行会倒也不将这些人如何,只要他们将听到的消息拿来抵债。若是判为有用的,便划去一些债务。东行会在东部六州都声势浩大,欠了此家的钱款,寻常百姓是万逃不出东行会的手掌心的。更遑论说探子张这种,亲眷便在霞州。
母亲年迈,他便是想逃,也放不下垂垂老矣的老母。何况他在探听消息上有些本事,便更受东行会看重些,甚至还结工钱与他,如云州这样一趟下来,便是够寻常人家过些安稳日子数年,他自然也谈不上抵触。
而若说听风是只存在于暗处,由人口耳相传的“暗”。那听雷则不同,或是说,听雷有别于前三个堂口。
这是东行会的刀子,正儿八经的死士。
“也是先前那夫妻二人,我才晓得,原来东行会还有这样一个堂口。”
探子张仍旧是伏在地上,他将自己的所知一股脑的说了,末了才猛地磕了三个响头,“殿下!我来时不知是帮蛮人做事,也丝毫不知行会与马头帮有所勾连!看在我家中还有老母的份上,求您…求您…我也从乱世过来,我绝没有帮他们的心!我能带您去找他们的据点!”。
桑珏撑着头,半垂眸看着此人,良久,只放缓了声音,语带宽慰。
“莫慌,孤自然知晓大煜的子民有何等厌恶蛮人,令堂还在东行会辖制下,你受制于人,自然如是。孤说过,你也是孤的臣民,你若有不由衷,孤也绝无放任不管的道理。”
桑珏向兰沚说:“将他带下去,与黑云骑暂时安置在一处。”
他又安抚了几句,直到兰沚将探子张带走,桑珏抬眼望向项伯臻。
屋内只有他二人,也不必再做什么样子,项伯臻走到桑珏身边坐下,一双眼压过来,桑珏便知道,这是项伯臻要教学前的预兆。
他于是认真起来,做洗耳恭听的模样。
可是话到临头,项伯臻却缓和了目光。
“不错,已有威势,张弛有度。”
项伯臻这话自然是在赞扬桑珏对探子张的这番敲打。桑珏起初向探子张问了三个问题,前两个分别从探子张的籍贯、戍州水案入手,而第三个问题则模糊指向,仿若闲聊。
正如桑珏所料,探子张回答了第三个问题。
然而却唯有第三个问题,才是桑珏从一开始便想问的问题。
而后桑珏又接连两次发问,他将第一个问题如一阵叹息般讲出,第二个问题却带上了诸如“霞州”这样令探子张警觉的词语,也更多了几分逼问。
而不出意外,探子张避重就轻,应下了桑珏第一个问题。
此为一驰。
桑珏其实对探子张一无所知。但在流民中搜到的那方探子张遗落的绣帕实在做工特殊,便不难猜出探子张家中有女眷为霞州人士,加之本欲投靠“亲故”。
此人的软肋只如摆在明面上般,光天化日下纤薄的张纸,触手即破。
便为一张。
张弛之间,桑珏套出了所有他想知道的东西。
项伯臻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他正视的这张脸,已有了半分上位者的模样。他从自己这里学得的手段到底只能算城府,算不得帝王心术。可剩下的半分,却也唯有真正的权势方能教给他。
桑珏不知项伯臻所想,说起此事,他的眉头便隐含几分震怒。
“探子张出走戍州月余便听闻戍州封城,行至梧州便听闻戍州闭锁。戍州牧却在月前上奏的奏折中却全无提到此事,只报因疫封锁了戍州各地大小郡县。然戍州疫情起于灾患后两月,便是早有了苗头也不至于此。封了城再传到探子张耳中尚需时间,而彼时此人已在霞州。”
“这分明是水患方过便封了城,与后来的戍州疫情毫无干系!”
“戍州牧、东行会、陆彤…”桑珏气极反笑,“我倒要看看,戍州水患这把烂账里,究竟还牵扯了多少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