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与殷家的女眷从对面不识到成为往来频密的亲戚,拢共花了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众人初时不免揣测她的来意,久而久之渐渐惯了,便猜测她可能只是作为京城谢家的主母,和亲戚联络感情,为丈夫仕途上的人情往来铺路。又或者更简单些,她娘家和婆家都在密云,孤身在京城难免寂寞,便出来和亲戚走动走动,打发辰光。
这一日,顾氏来到宁国公府,不必递拜帖,门子早已熟识跟车的小厮,便打发了二门上的婆子,轻车熟路进去通报。顾氏也不消得余氏或者柳氏接着消息打发人来迎接,自己提起裙子,在丫鬟的搀扶下进了仪门。照例先入春晖堂寻花老太太寒暄了几句——这一回上门的由头,是冬日里陪嫁的庄子上产了新鲜的洞子货,前来分送给亲戚们。花老太太很是高兴,老太太年纪越大,越发不爱浓油赤酱的荤腥,倒是新鲜的瓜菜更合胃口些。
于是便欣欣然笑纳,又将殷太后赏赐下来的一对翡翠碧叶珠花耳坠郑重转赠给顾氏,言笑晏晏道:“原是太后娘娘给我老婆子的节礼,如今年纪大了,也不爱那些珍珠宝石的,束之高阁倒是白糟践了好东西。你这孩子年轻水灵,这对坠子上的珍珠刚好将你的肤色衬得白皙,碧叶又和你上回戴过的沁雪含芳钗相配。这坠子给你啊,才算是宝石配美人,相得益彰。”
顾氏忙立起身来,连称不敢:“这是太后娘娘对您的孝心,湘灵怎好夺人所爱。”还是花老太太反复劝说,坚辞不过,这才千恩万谢地受了。
收下耳坠,见花老太太没有别话吩咐,顾氏便笑道:“上回二表妹托我寻访的古画,已经得了,也不知道几个妹妹得闲不得闲,若有空闲,就趁便去寻她们说说话。”花老太太忙道:“怎么不得闲儿?娉姐儿与婷姐儿都在西府的闺房里,娟姐儿在德馨室学艺,你自管去便是。老身那二孙女,真真不懂事,成日家麻烦你,倒是多谢湘灵替她留心了。”
二人又客套了一番,顾氏便同花老太太告辞,转身进了西府。因着她预备的洞子货也有西府的一份,一并交给了管事媳妇,此时便是不进物华堂拜见姚氏,也不算十分失礼,故而顾氏到得西府,便径直往水天阁去了。
她取道于东西走向的那条小径,经由三处亭台楼阁,再转向往北。路过看花亭时,只见那亭前梁柱上镌着一幅对联,便轻声吟哦道:“裁霞缀绮光相乱,蔓雨萦烟态转深。”
这是时人王世贞的咏物诗,吟咏的正是看花亭所“看”之花——紫藤。
虽然顾氏已经成了宁国公府的常客,在主家的带领下游览过东西二府园中的景致,却一直没有机会细细赏玩这个亭子。
时值秋冬,已经不是紫藤如飞瀑的季节,虽然有附近小竹林的万竿修竹作伴,看花亭还不算寥落萧条,却也并无美景可看,顾氏却怔怔地盯着这小小的亭子,一时看住了。
她慢慢地将咏物诗全篇一起背诵出来:“蒙茸一架自成林,窈窕繁葩灼暮阴。南国红蕉将比貌,西陵青柏结同心。裁霞缀绮光相乱,蔓雨萦烟态转深。最是缠绵长到老,羞听泽畔女贞吟。”
忽地自失一笑,摇了摇头,复又向水天阁的方向走去。到得水天阁,向看院子的四等丫鬟略一打听,果然得知娉姐儿与婷姐儿都在院中,各自在自己的房中消闲。她便打发秋水阁的白鹇进去通禀,自己扶着丫鬟的手,慢慢地向秋水阁走去。
不多时,娉姐儿便提着裙子匆匆下了台阶,还未走到跟前便能听见她清脆的笑声:“湘灵嫂嫂!”顾氏便也露出笑容,任由她亲热地挽住自己的手臂,二人一边喁喁细语,一边进了娉姐儿的会客室中。
娉姐儿又是吩咐看茶,又是吩咐上点心,很是忙乱了一阵,这才有功夫招呼顾氏:“嫂嫂坐!难得嫂嫂过来,真是蓬荜生辉!”又问道,“嫂嫂寻我何事?若是来玩的,可要我打发人到隔壁将婷丫头一块叫过来,人多也好热闹些?”
顾氏是个慢性子,被娉姐儿连珠炮似的话和过分的热情弄得有些措手不及,一时竟不知道从哪一句答起,只忙忙地抓住话尾,说道:“妹妹倒是不忙着去请三妹妹——实不相瞒,嫂嫂是有几句体己话想同妹妹说。”
“哦?嫂嫂想同我说什么?”
又有什么话,是不方便说给婷姐儿知道,而是要单单说给她本人听的呢?娉姐儿一下子来了兴趣,挥挥手打发上茶上点心的泉水下去,身子微微前倾,将双手支在花梨木洋漆月牙案上,神情专注地看着顾氏。
饶是顾氏满腹心事,瞧见娉姐儿娇憨中带着清灵的神态,还是不由看怔了,打心眼里赞叹起她的美貌。过了片刻,她才收敛心神,不自然地笑了笑,问道:“妹妹今年也有十五岁了罢?正是花开好时节,心里可有思慕的郎君?”
顾氏生得娇怯,整个人都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气质,神色虽有些不自然,但落到旁人眼里,却并不奇怪,只当是弱柳扶风的娇弱美人特有的风姿。可是她这问题问得如此直率,几乎可以说一句“莽撞”了,倒是和她纤细的外表十分格格不入。
幸好娉姐儿并没有喝茶,否则只怕会被顾氏的问题给呛着,她先是一呆,接着脸上腾地升起两朵红晕,贝齿紧咬,霍然立起身来,嗔道:“嫂嫂!还当嫂嫂是个正经人,才如此郑重其事地款待你,你竟然——竟然这样打趣我!”
这才是真正的美人罢,宜嗔宜喜活色生香,连生气、害羞的模样都这样美丽。
顾氏在密云也算数得上号的美人儿,出阁之前,也于不经意间引起不少郎君的思慕,可是看着娉姐儿或者婷姐儿,她却屡屡感到自卑。
她赶紧拉了拉娉姐儿的衣角,示意她坐下,按捺住那一丝飞远的心思,笑道:“嫂嫂不是打趣你!是认真同你说事儿呢。你我年岁相当,处得又好,你若有什么心事,不说给已经嫁做人妇的嫂嫂听,又说给谁听?若有,我便替你谋划着,必要时帮着怂恿怂恿世婶;若没有……”她渐渐拖长了语调,说得娉姐儿有了几分兴趣,忍着羞涩抬眼看她时,却又笑着住了口。
娉姐儿听着前半段的时候,还十分纳闷,心道这谢家表嫂缘何无事献殷勤起来,即使自己真的有了心上人,产生了婚姻上的苦恼或者期待,也自有亲堂嫂柳氏来充当倾诉或者求助的对象。顾氏这样殷勤,莫非是谢载盛这个混蛋在家里露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引得顾氏将自己视为情敌,迫不及待想把自己发嫁出去,好绝了谢载盛的心思?
可听到后半句,便知戏肉不在前头,顾氏引而不发的后半句话,才是她今日造访的重点。
她便红着脸答道:“我们姐妹几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外男都没见过几个,嫂嫂叫我往哪里去寻心上人去?”
算是婉转含蓄地答了顾氏的问话,顾氏闻言,眉眼一松,笑容便又更亲切了几分:“如此倒是巧了,你也知道,你表哥入仕之后,来往的多是翰林院的新晋文士,抑或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庶吉士,个中不乏青年才俊。有时将人带回家来吃酒会文,嫂嫂帮着招待时,倒是冷眼替未出阁的姊妹们相中了几个龙章凤姿的好郎君。嫂嫂一时技痒,想做个待月西厢的红娘,妹妹看……”
娉姐儿已经猜测到顾氏是想替她牵线搭桥,本以为是她娘家的什么亲戚,辗转托她来求,谁知人选竟是在官场,不由十分错愕。沉吟片刻,便问道:“不知这是嫂嫂的意思,还是表……还是谢家世伯母的意思?”
因着顾氏推举的都是官场中人,娉姐儿自然地猜测是谢载盛出了主意,打发妻子来跑腿。原想问一问的,可她和谢载盛本有些瓜田李下,若这样大剌剌地问出来,倒有些不好看,于是改口问是不是谢太太的想法。
顾氏忙道:“是我的一点愚见,婆母长期在密云居住,倒是不知道此事。妹妹若恼了嫂嫂越俎代庖,只管朝嫂嫂发作,可千万别告诉到婆婆跟前……”
又是这一份讨人嫌的小心过逾!
娉姐儿心里觉得十分厌烦,刚才的问题,答一句是她自己的主意不就得了,巴巴地说了这许多,还胡乱揣测自己的用意,觉得自己要到谢太太跟前告刁状,真是把自己看得小了。
这半个月来顾氏频频造访,虽然相处之下发觉她有不少优点,并不是个坏人,可娉姐儿还是很难发自内心地与她交好。这“性情相投”四个字,还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她赶紧忍了心中的烦躁,向顾氏笑道:“倒是多谢嫂嫂关心了,只是家中亲长有训诫,不敢与权臣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