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氏本就心软,更兼着心底里对这个肖似自己的女儿多了几分偏宠,闻言心中暖洋洋的,忙道:“好孩子,你的孝心,我和你爹爹心里都有数。不爱做针黹便不做,没有谁会为难你!似咱们这样的人家,哪一家府上不养着绣娘?样样要女儿、媳妇动手,那日子也不必过了。你只要略学一些,将来新婚认亲的时候,在舅姑跟前不空着手也就够了。”
艾妈妈在一旁听着,几乎要冒冷汗。自来做母亲的教导女儿,都是尽善尽美,生怕哪一项教导得不精心,女儿学得不熟练,往后在婆家露怯,立不起来不说,还给娘家丢人。似姚氏这样宠爱女儿,连针黹这种女儿家的必修课,都含含糊糊让她“略学一些”,真是闻所未闻。
不过转念一想,依姚氏对娉姐儿的宠爱,将来择婿时必然会千挑万选,不舍得她受婆家的气的,陪嫁的时候,也必会陪几个精通女红的“枪手”丫鬟,替她受这份穿针引线的罪。似这般,娉姐儿倒是真的没什么学好针黹的必要了。
艾妈妈想通这一节,便也没有冒着引得姚氏不悦、娉姐儿埋怨的风险进言,只在一旁笑眉笑眼地听着。
等娉姐儿从物华堂回去的时候,脸上便有了笑容,回到水天阁之后,也没有一径回秋水阁去,而是拐道先去了长天阁看望婷姐儿。姊妹两个屏退左右,在屋内叽叽咕咕说了好一阵的话,再开门的时候,又好得锯子都锯不开了。
到半下午的时候,谢握瑜也到西府来探望姊妹两个,关切道:“今儿到许先生那里,孤零零只有我一个,问了先生才知道你们两个都告了假,我一上午都在悬心,可是病了?”见婷姐儿葳葳蕤蕤的,半靠在五彩福字大迎枕上,没什么精神,便走过去摸她脑袋。
娉姐儿在一旁听着看着,倒不好意思起来。昨日晚间,姊妹两个不约而同地打发人往德馨室去告了假,婷姐儿是少女初潮,身子不爽利,着实算是个病假,自己却半是赌气,半是怕眼睛哭肿了见笑人前,才不去上课。如今听见谢握瑜的关切,不由觉得赧然。
好在婷姐儿转移了谢握瑜的注意力,两个人头凑在一处嘀咕了几句,谢握瑜便露出恍然大悟之色,亲昵地笑笑,嘱咐道:“若觉得难受,就灌个汤婆子暖上!手炉究竟不顶用。”没等婷姐儿答话,又径自道:“你算是好运的,头一回是在冬天,不似我,是在夏日,别提多受罪了,那般暑热的天,我身边那两个丫鬟得了我娘的吩咐,一口冰的都不让喝,屋子里的冰山也撤了去,身上黏黏糊糊的,热得我险些去了半条命。”
她连说带比,好生风趣,逗得姊妹二人都笑了,娉姐儿便接话道:“说起来,是有几回天热的时候觉得你格外烦躁,原来是因为这个。”
谢握瑜便又关心起她来:“你们两个一母双生,该不会这回事也是同一日来的罢?”娉姐儿面上一红,摇头道:“我还没有呢。”谢握瑜便奇道:“咦,那你怎么也告假了,害得我学习调香的时候,都没人搭把手。”娉姐儿支支吾吾,婷姐儿忙圆场道:“昨日在姐姐跟前出了点洋相,姐姐忙着照顾我,折腾得晚了,爽性一并告假了。”
谢握瑜闻言,登时心领神会,便不再追问了。
娉姐儿听着,对婷姐儿油然生出敬佩之心,她可真是巧舌如簧!这话在谢握瑜听来,自然而然地会理解为,婷姐儿初初长大成人,不慎弄脏了椅袱、坐垫等物,娉姐儿忙着照料她。毕竟是女孩子之间的事,她也不会刨根究底。可这话细细思量起来,也算不得说谎,姐妹争吵,大的固然不悌,小的也有不敬之嫌,可不就是出了洋相,并没有欺瞒要好的姊妹。这样既遮掩了家丑,又以诚待人,这一份细巧的心思,用在小处已有无穷妙用了。
正说话间,夜雨端着一个玳瑁小盖盅走了进来,笑着向众人问好,又向婷姐儿道:“姑娘,才熬好的桃胶,用一些罢。”谢握瑜走过来,揭开盖子一看,便觉一股甜甜的香气冲上来,点头啧啧赞叹两声:“世婶真是疼你们!不过依我的口味,这种时候还是想喝点咸味的鲜汤,甜品倒是觉得腻味了。都说冬日要进补,什么羊肉、萝卜都是最补的,汤鲜肉嫩,若是爱吃辣的,便点上一层鲜红的辣子,若有爱吃芫荽的,撒上一把翠绿的芫荽,更是色香味俱全。”
娉姐儿和婷姐儿听着,勾起馋虫,脸上不由现出了神往之色。娉姐儿便拿了主意:“那我回了我娘,今儿晚上就这么吃,瑜丫头也打发人回去同伯母说一声,晚间上我们这儿来吃饭。”
谢握瑜笑道:“我们娉丫头就是这样心急!现在已经是半下午,吩咐到厨房里,那些管事的妈妈们难免又要忙乱,准备得也未必齐全。况且明日还要上学,今日晚上若吃得久了,夜间难免为了消食而晚睡,次日上课也没精神。依我看,不若等下一个休沐日,叫上松表哥一起,大家热热闹闹,又吃又玩,累了就狠睡一通,岂不惬意?”
娉姐儿连声赞道:“好姐姐,还是你想得周全。”婷姐儿也笑道:“若是叫上大哥哥,那也不能漏了盛表哥,否则大哥哥一个人又要束手束脚。好哥儿也要一块叫上,便是不叫,他闻着香味也是要过来的。既叫了好哥儿,也不能漏了……”说到此处,她蓦地收了声,有些犹豫地看向娉姐儿。娉姐儿神色如常,接话道:“也不能漏了娟姐儿,几个兄弟姊妹凑在一处,既热闹,又亲香。”
婷姐儿便露出欢容:“正是这个理儿呢。”又朝谢握瑜眨眼睛:“那盛表哥那边就有劳表姐相邀了。”谢握瑜笑道:“该不会你们想让我空口白舌地叫他罢?那可不成,你们得正经写个帖子……”一面说,一面忍了笑,“婷丫头写字,娉丫头作画,再洒上花露……”
话音未落,娉姐儿便满面绯红,扑过去捂她的嘴:“小时候的糗事,你还翻出来取笑我们!”谢握瑜笑得直不起腰来:“当年这事儿,我大嫂子见了,还当是哪家的小娘子要与我二哥鸿雁传书呢,倒是紧张了一回,后来知道是两个小姑娘,也笑得了不得。”
回想起过去办家家酒的阵仗,娉姐儿与婷姐儿两个当事人也不禁莞尔。众人笑闹了一阵,眼看将要到下午上学的时候,便留了婷姐儿在长天阁休息,娉姐儿与谢握瑜自回去上课。
晚间下了学,娉姐儿同姚氏说了,在姚氏看来,这一顿小酒席,是娉姐儿要来与婷姐儿和好的,自是满口答应。若在平日里,听见拉拉杂杂叫了这么多人,觉得肉疼,或许还有些微词,今日却无别话,爽快地应下了。还替姊妹两个出主意:“可巧庄子上送了好些肉来,不若把那黄铜锅子抬出来,你们涮着吃,我让金苗勤家的给你们打点个好些的汤底,将肉片得薄薄的,再置办几样新鲜的菜蔬。”
娉姐儿闻言,便有些好奇地问道:“这冰天雪地的,花儿都种不活,难不成庄子上还有新鲜的菜蔬孝敬?”
姚氏嗳唷一声,忍不住笑起来:“了不得,去岁带你们去了一趟庄子上,我的娉姐儿竟还关心起稼穑来了。”殷萓沅闻言,也笑了:“孩子关心农事,这是好事,比那等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纨绔不知道好了多少。佩璜可别笑话她。”
说着和蔼地向娉姐儿招手,“好孩子,爹爹说给你知道:你说得原不错,我们北直隶冬日蔬菜难得,吃的多是窖藏的白菜等物,但庄子上搭着暖棚,每年冬天都有新鲜的洞子货孝敬。你想想往年冬日里的菜单子,亦有许多菜蔬,甚个雪菜冬笋、松菌双菇,也不曾少了你们的。”
娉姐儿闻言,露出恍悟的神情。殷萓沅见她如此懂事,愈发欣慰:“以后若有甚想问的,只管来问爹娘,或者问你房中的几位妈妈——这是好事!”
本想顺势拿大嫂余氏举例子,余氏操持家事,对外头的物价、各色食物、毛料、奶制品的来历心中都有一笔账,如此便不怕管事欺上瞒下、中饱私囊,将偌大的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娉姐儿关心冬日蔬菜的来源,便是学习管家理事的第一步,值得鼓励。
但转念一想,姚氏娘家家境虽不似余家,却是娇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一石米要多少银子,鸡子是什么价钱,她都是一头雾水。家中上下若不是有个精明的艾妈妈掌眼,也是一笔糊涂账。若拿余氏举例子叫娉姐儿跟着学,只怕妻子吃味,觉得自己这个当丈夫的埋怨她管家能力不佳,连忙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