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榆和黄橼两个丫鬟,身为桃姐儿陪嫁的大丫鬟,向来老成持重。主子姑娘的新婚之夜,黄榆服侍到姑娘——如今该改口称“少夫人”了——少夫人就寝,便回后罩房歇下,预备着明日陪着少夫人敬茶。值夜的活计便交由黄橼担着,千里送嫁,虽然困乏,她却不敢睡死了,朦胧着养精神,过了子时,忽地听见里头叫水,赶紧答应了一声,等她回转过来,意识到叫水是为着什么,又不由地满面通红。
好在余氏细心周到,唯恐女儿身边都是云英未嫁的大姑娘服侍不便,特地吩咐府上几个年长的妈妈提点,黄橼虽然羞怯,却还记得妈妈的教导,趁着姑爷在外间,低声问了句需不需要用药。
桃姐儿虽有些疼痛,但因着吕铸并不孟浪,处处顾惜她的感受,倒也无甚妨碍,并不需要缓解疼痛的膏药,便摇了摇头。黄橼服侍桃姐儿洗罢,正欲收拾床铺,见吕家的仆妇早就更换了寝具,连着喜帕都被一位穿着银红比甲的妈妈收了去。黄橼便服侍桃姐儿歇下,桃姐儿扶着她的臂膀,问了声“明儿的见面礼可曾预备好”,见黄橼点了头,便安心睡去。
直到次日交五更,黄橼听见外头梆子响,又数着过了大半个时辰,立在外间唤桃姐儿起来,这才算了了差事,回后罩房与黄榆换值。
从前服侍姑娘起床,都是端了银匜牙具直接进房,如今房里多了个姑爷,倒是束手束脚了。好在吕铸不难伺候,从前在学里的时候事事亲力亲为,如今桃姐儿要伺候他穿衣洗脸,他还很不习惯,自己穿戴好了,便去净房洗漱,桃姐儿便由黄榆伺候着梳头。
敬茶认亲不过是依例行事,桃姐儿素来大方不怯场,又人情练达,自无不妥。值得一提的是认亲完毕回房理嫁妆之时,吕铸房头的仆妇前来拜见新少夫人,桃姐儿打眼一扫,见吕铸跟前的两个大丫鬟生得十分水秀,问了年纪也都是摽梅之年,俨然是吴氏替儿子预备下的。
桃姐儿初时隐约有些不快,但不过瞬息之间便调整过来,连一丝僵硬难堪的神情都未曾显露。她娴于妇德,自然知道这是大家公子常有的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吕铸婚前未通人事,身边没有通房,丫鬟没有开脸,已经是吕家对自己、对殷家最大的尊重了。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如何处理却是另一回事。桃姐儿心中自有成算,先按兵不动,冷眼考察两个丫鬟的品性、做派,若谨小慎微,守着本分便罢了,若有那起子调三斡四、眼空心大的狂蜂浪蝶,自有四两拨千斤的办法。眼下顶要紧的是夫妻和睦,生儿育女,什么婆媳之争、妻妾之争都是次要的,拿捏住了这两项,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若未雨绸缪过了头,没有容人之量,盯住这两个丫鬟不放,倒成了本末倒置了。
三朝回门的时候,桃姐儿只带了陪嫁的丫鬟回去,只字未提这一对美婢。倒不是担心余氏牵挂,报喜不报忧,而是确然未曾将她们视作威胁。
三日功夫,以桃姐儿的才干,已经足够在吕家立威了,吕铸房头的仆妇都知道这位新少夫人是个厉害人物,甚个嚼舌头站干岸溜肩头的事都不敢在她面前现眼。那一对美婢未尝没有兴风作浪的意头,只是这念头尚未显露便偃旗息鼓,乖顺得如同花老太太近日养的狸花猫儿。
余氏见女儿色若施脂,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养活得气色极好,女婿殷勤周到,人又生得正气,心中欢喜无限。姚氏在这样的场合最能发挥她的特长,喜盈盈地说了一箩筐讨喜的话,又拉着余氏的手笑道:“瞧我从前说的什么来着,大嫂子这下可放心了?”
娉姐儿与婷姐儿知道大姐姐今日三朝回门,起了个大早预备着,恨不得能站到府门口亲迎。知道家中大人定然不许,还特意拿月银兑了铜板交给门房,叮嘱着跟车的多说些吉利话,多洒些喜钱。
街坊的闲汉小童知道这一日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女回门,早就起来候着,围着吕家的马车“早生贵子”“白头偕老”说个不断,光捡的喜钱就够码头上扛大包两三天的营生。
等桃姐儿进了门,娉姐儿与婷姐儿反而有些怯了。眼前的人眉眼还似记忆中的大姐姐,可模样和神情分明又不像了。
桃姐儿见两个妹妹盯着自己看个不住,笑道:“怎的,不认得我了?”还是娉姐儿先笑起来:“大姐姐梳了牡丹头,实在好看,我和婷姐儿都看住了。”婷姐儿也回过神来,笑着凑过来问道:“大姐姐一切可好?”桃姐儿笑着,伸手替她理了理辫子:“劳妹妹们记挂着,我一切都好。”见娉姐儿与婷姐儿脸上有几分赧然,又叹道:“夫家的妹妹小你们几岁年纪,活泼伶俐得紧,从前我还觉得娉姐儿淘气,如今相较起来,你也文气得很。”
娉姐儿和谢握瑜凑在一块儿固然淘气,可放眼整个宁国公府,却连混世魔王的等级都还未及——在姚氏的百般溺爱之下,好哥儿非但有望继承令姊的衣钵,还有超然之势。如今再加上一个吕家千娇万宠的吕娇娇,竟生生将娉姐儿衬得文气起来。
娉姐儿有时候固然任□□小,但她行事总有明确的目的,基本不外乎得到众人的关注和肯定,不似娇娇,任性起来没个章法,总要所有人都忍让割爱,确保她在光环的中心。
说来也奇怪,一母所生的一对兄妹,性情竟是天差地别。经过三日的朝夕相处,桃姐儿发觉吕铸与定亲之后、成婚之前两厢来往时留给她的印象差不离,一般地温柔随和,用黄榆的话来说,这位姑爷是个再好相处不过的人。
可娇娇和吕铸再不是一副性子,成亲当日还被吴氏拘着,并未露出端倪,可新婚次日请安时相见,她就已经开口讨要桃姐儿手上的镯子。新婚三日新妇洗手做羹汤,翁姑尚未挑剔什么,她这个做小姑的却指责桃姐儿做的新藕莲子羹不够甜。
桃姐儿素来稳得住,自不会被一个小娃儿扰乱了分寸,可心中却着实纳罕。事后吕铸带着歉意解释,说自己是由过世的祖母教养,而妹妹却是母亲带大。祖母为人严厉,让初为人母的母亲感到心疼和失落,故而将双倍的疼爱都留给了妹妹。
对于吴氏因为不能抚养长子而感到遗憾,故而加倍溺爱幼女的行为,桃姐儿虽不认可,却也可以理解。有一个娇纵过了头的小姑固然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但问题的关键却不在于小姑的折腾或者婆母的偏私,而在于丈夫的态度。
吕铸未曾说些“母亲十分不易”、“妹妹年齿甚幼”之类的话要求她隐忍退让,也未曾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会秉公处置,不偏不倚,只同她承诺,桃姐儿从娇娇处受的委屈,他这边会尽力弥补。
此刻桃姐儿腕上套着的,便是吕铸补给她的新镯子,红宝石的开口镯子,嵌珠带宝的地方雕出个蝴蝶模样,比那个被娇娇要走的石榴镯子更大更俏丽些,虽然活泼过了头,有些不衬桃姐儿的身份气质,却也足见吕铸是用心淘澄的。
桃姐儿摸了摸那只蝴蝶,脸上露出淡淡笑意。她的心实则是十分坚韧的,即使吕铸一心要做好儿子好兄长,要求自己委屈忍让,抑或他清官难断家务事,一股脑儿和稀泥,她都能想出一套应对的策略,并不会吃亏受辱或是毁弃贤名。可当他表现得如此温厚,她还是感到一丝轻松和温暖。
娉姐儿与婷姐儿知情识趣,知道能让这么个好脾气的大姐姐叹一句“淘气”,那位亲家姑娘只怕不仅仅是淘气那么简单,可防着大伯母听到了忧心,她们都未曾缠着桃姐儿追问娇娇是怎么个淘气法,而是不约而同地将话题引到了别处。
先是说起好哥儿,到花老太太处请安的时候不见桃姐儿,晃着脑袋满屋子地寻,还问大姐姐甚时候回来。再说到娟姐儿,说她已经会翻身了,还养得白胖了些。桃姐儿细细查看娉姐儿面色,谈及好哥儿的时候她满面是笑,说到娟姐儿的时候却淡淡的,不过至少已经没有厌恶的神色了,准确来说,那一份厌恶已经转成了漠然。
桃姐儿也知道这种情绪和态度的转变不能一蹴而就,换言之,除非姚氏对这个庶女彻底放下芥蒂,否则娉姐儿这个深爱母亲的孩子永远无法与娟姐儿姐妹情深。身为隔房的姐姐,桃姐儿或可改变妹妹们的言行,却无法左右婶母,故而想要家庭和睦,也只能相机行事,日积月累了。
娟姐儿生在十月,再有三个多月便满周岁了。桃姐儿问了几句,听娉姐儿和婷姐儿的话音,姚氏似是不欲大办,只吩咐针线坊裁了几身艳色衣裳,再在当天赏下一桌席面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