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完完整整将榜单誊抄了一份送到家里,见着他神气不似去岁秋闱放榜的时候,余氏心中已是了然,可面上依旧波澜不惊,认真将榜单阅看了一遍,便向桃姐儿笑道:“他还未及弱冠呢,往后路还长。”
桃姐儿闻言,虽然也觉得有些失望,但还是乖巧含笑应了声“是”,并不将沮丧之色显露在眉梢眼角。大家闺秀可贵之处就在于这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余氏看着女儿,心中十分满意,又道:“原本替你打的状元头面,如今是戴不出去了,不若叫金匠融了,另择一个旁的花色?”
春闱之前,为讨个好口彩,余氏特意替桃姐儿打了一副状元及第的头面,原也只是取个意头,并非只有未婚夫真的考取状元才能佩戴,金榜题名,在贡士之列便也算合意了。只是这一回吕铸榜上无名,再戴了这头面出去见客就有些讽刺了。
桃姐儿点头道:“依母亲所言便是。”说话间便有下人进到回事处,拿清明节去庄子上踏青的事情来问,桃姐儿便有条不紊地处理家事去了。
余氏看着女儿,颇为欣慰,转头又有些忧虑。原本两家有意在吕铸春闱高中之后议亲,可偏生吕铸春闱不第,也不知道吕家是什么章程。是想让儿子先成家再立业呢,还是要叫桃姐儿再蹉跎三年,再不济,总不至于因此悔婚罢?
未等细想,余氏自己先笑起来,吕家也是书香门第,两家又已经交换过信物,怎么可能出尔反尔。天底下屡试不第的人多了去了,也未见哪一家拿这个做由头悔婚的。便是嫌弃,也合该是女方嫌弃男方不成器,哪里有男方反过来嫌弃女方的。
果然,未到四月,吕太太便请了官媒人上门请期了。官媒人生就一张巧嘴,话也说得分外漂亮,说是吕太太和吕小郎君觉得自家没能封妻荫子给桃姐儿更好的体面,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将聘礼加厚一分聊作补偿,还望亲家不要嫌弃云云。又商议了婚期,吕家翻了历书寻了吉时,想把婚期请在六月。
官媒人说定之后,吕太太又亲自上门一回,将不便借官媒人之口透露的话亲口说了。原来,吕铸此番不第之后,吕老爷替他谋了差事,就在国子监中,是一个正九品的学正。虽然老话说了“九品芝麻官”,却也端看是在什么位置,国子监的官位虽然不高,但师孔孟之道,与儒生士子朝夕相对,既清闲,又体面,于与外戚联姻的吕铸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这官位不算是正经考上去的,吕太太说话的时候底气也不足,面上带点赧然,又将从前搭上的话头提了起来:“亲家太太,万分对你们不住。从前是满打满算觉得我们家冶哥儿能够考中,所以夸下海口,说等着春闱之后,以国子监司业的品秩迎娶你家桃姐儿,让两家面上都有光,可谁曾想……唉,所以从前说过的官衔也打了折扣,只能慢慢熬资历升上去,亲家太太勿嗔勿怪。”
余氏这边自无不可,她和娘家的姐姐嫂子之所以取中吕家,也不在于吕铸未来能得的官衔,只是觉得两家门当户对,又志同道合,吕铸本人也可托付。只是先前中秋家宴的时候,殷太后问起桃姐儿的亲事,彼时确实同太后说了,准女婿的官衔定的是国子监司业。不过太后贵人事忙,想必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计较,更不会因此嫌弃侄女婿官职低微。
见余氏笑着道了句“无妨”,吕太太松一口气,又解释请期的事:“请在六月,不知亲家太太会不会觉得太赶了?主要是我们冶哥儿说了,想把婚期请得近些。还请亲家老爷、亲家太太放心,时间虽然短,我们这边自纳采的时候就预备起来了,一应器物、人手,现在样样是齐备的,万不会委屈了桃姐儿。”
吕铸与桃姐儿虽然没见过几回面,连话都没说过几回,但定亲之后两家时有来往,天长日久地处下来也能知道对方性情品行,既是他急着请期,想必是对桃姐儿思慕已久,这也是余氏所乐见的。
桃姐儿的婚期作定,不仅余氏放下一桩心事,殷家上下也都感到高兴。作为姊妹,娉姐儿等人必然要道贺,又兴兴头头要治宴,商议着预备什么作为添妆。末了还是桃姐儿说了,又不是立时就要出嫁,姊妹相伴的辰光还有两个多月,等婚期在即的时候再好生设宴饯别。
说话间,桃姐儿留神观察娉姐儿与婷姐儿相处的情状,见姊妹二人十分和睦,并无罅隙,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余氏虽然答应了婷姐儿不将娟姐儿生病一事的内情外道,但对着自己的女儿,却没有藏着掖着。一来桃姐儿性情沉稳可靠,不是轻嘴薄舌之人,二来她替余氏担着一半的家事,有她帮着周全还更好些。
桃姐儿乍闻此事之时,也是暗暗心惊。二房的一姐一妹都不是省油的灯,娉姐儿小小年纪就做出这种近乎于“排除异己”的事情,婷姐儿则懂得不动声色地告状。两个小姑娘譬如嫩生生的树苗,若只是长歪了,倒还不惧,及时扶正了便罢了,桃姐儿怕的是她们根子烂了,再怎么帮扶也好不了了。
余氏请来姚氏,当面质问之后,得知娉姐儿未必是容不下娟姐儿,只是心疼母亲闷闷不乐,才折腾小妹妹替母亲出气,行为虽然落了下乘,好歹本意和出发点不是阴暗的,可见娉姐儿未必是本性恶劣。再观察婷姐儿,见她没有一味把事情闹大,反而处处维护姐姐颜面,和谢握瑜一道佯作不知,便也可知她不以挑唆生事为乐。
如今又见娉姐儿与婷姐儿之间十分和睦,并没有因为娟姐儿的事生分了,桃姐儿的最后一丝担心也放下了,想着在自己出嫁之前,若是能想办法说服娉姐儿彻底放下对娟姐儿的心结,让一家子姐妹四人亲密无间,就再无可虑了。
谢握瑜过年之前所料想的两件事,一件虽然没有料中,却也有了良好的结果,而另一件在四月初也有了定论。
四月九日,安成公主娩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儿,母子均安。驸马杨绶大喜,给长子取名为杨珩,已经上报朝廷,刻入宗人府的玉牒了。
珩哥儿的洗三满月自是热闹非凡,安成公主地位特殊,乃是金尊玉贵的嫡出公主,在熙惠太子去后,更是成了殷太后唯一的慰藉,皇帝为了彰显对嫡母的敬重,对嫡姐关怀备至,为表重视,还亲自出席了外甥的洗三礼和满月礼。皇后不顾近七个月的身孕,还亲手抱了抱才出生的珩哥儿。
自上一回中秋宴传出贤妃有孕的消息后,未足一月,太医院也替皇后娘娘诊出了喜脉。后宫中一下子有两位大肚子的妇人,且月份这样近,皇帝的头一个孩子出自哪一位娘娘的肚子,皇后娘娘与贤妃娘娘分别怀着的是皇子还是公主,一时间成了万众瞩目之事。
宫里山雨欲来,不过无论是疾风骤雨还是和风细雨,都吹不到殷太后的慈宁宫中,横竖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是皇后还是妃嫔所出,她的地位都是岿然不动的。
许太后则对于头一个孙辈不是出自自家侄女许贵妃肚里颇为不满,同娘家人谈及此事时殷太后还曾笑言,知足常乐。
可不正是如此,殷太后若如许太后一般不满足于两三代人的富贵,自家入了宫闱还不够,还想着将娘家侄女也接进来,让皇帝世代流着娘家人的血脉,此刻想必也如许太后一般,操心着皇帝的儿女从哪位妃嫔的肚子里出来,派了自己的贴身宫女掌彤史还不够,恨不得每天管着皇帝歇在哪一宫。
而殷太后择了无亲无故、无根无基的周氏为皇后,表面上看,是让殷家失去了更进一步的机会,可实际上却后福无穷。皇帝对嫡母的让步感激涕零,投桃报李地荫及她的至亲至爱,宁城侯府由伯进阶为国公,安成公主也免去和亲去国离家之苦,才有了如今幸福安泰的生活。
到五月末的时候,桃姐儿的婚事已经处处齐备,殷家管事的仆妇到了吕家去量房铺床,将何处宴宾、何处拜堂、何处敬茶、何处晒嫁妆都看得分明。
吕家的制式虽不及公侯人家,但在良乡也算是大户,院子并不狭小,听吕家的下人说,预备的新房是少爷从前的院子,保留了第一进的书房和待客厅,将第二进起居的屋子修葺一新,三间七架,足够放得下桃姐儿陪嫁的那些家什。
桃姐儿的嫁妆早就议定,六个田庄,三个大的一千六百亩,三个小的八百亩,其中一大半来自余氏的嫁妆,都是丰饶的良田。八个商铺,洋货行和成衣铺各两家,余下的是一家当铺、一家脂粉铺和一座酒楼,因着桃姐儿喜爱诗书,还陪了一个书斋。嫁妆足有九十六抬,只按制比公主的嫁妆减了一等,光是压箱银子就有足足八百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