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他没有问他“好不好”了。他就是这样,一旦决心要做什么,别人就没法子改变了。
越汇笑了笑。
既然他没问,他也就没说好还是不好,只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刀哪儿来的?”
“别……别人……掉的……”
他轻声问,“这次是真的想杀我了?”
季千里头软软地动了动,“嗯……我还是……爱你……我会和你……一起……一起……下地狱……”
“就在这里?”
“哪里……都……一样……”
“……你还有事没问我,不想知道了?”
季千里又摇了摇头,“没关系……到了那边……你再……告诉我。”
越汇唇角弯起,重新将他放下。
“那你睁眼看看我,然后再动手。”
他转过身,膝头点地,一只手扶住他肩,“……千里,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事后那些被吓坏了的脑子想起的便只有两抹红影相对。
在尸海中,两道影子都披散着头发,一个单薄的垂首坐着,举在当中的匕首嗡嗡颤动,一个高大的跪他面前,由他把刀对着自己。如新人对拜,也似邪魔伏诛。
季千里闭着眼,稀薄红水仍不断从眼缝中流出,持续染污着脸庞。
越汇轻轻摇晃着他肩膀,轻声唤道,“千里?”
他像要彻底睡着了,被他晃得又清醒了些,抬了抬头,“嗯?”
“你睁开眼睛。”
他轻轻嗯了一声,还是没动。
越汇握着他的力道大了些,“千里,睁眼。”
“为……”他偏开头,“为什么……”
“你不睁开,我怕……”
他顿了顿,仿佛当真不由自己,轻声道,“我怕我会不让你杀我。”
“……真的?”
“嗯。”
他又催了两声,季千里才抬起头。
他缓缓张开眼。
越汇直直望着他。
满室无声。
洞口都闭,却仿佛有呜呜风声,又似人语,如泣如诉。
——那双为他流过泪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见了。
夜明珠光和宝光照耀洞室,四处明亮如昼,唯独那里只剩两个黑漆漆的洞口,血混着水从中流出。
季千里笑了笑,漆黑洞口弯作无光之月,“……不烫……了……我,我知道……它为什么,不看了……”
……他们犹记得听见一声骇人嘶吼,犹如困兽被活剜五脏,悲愤震彻天地,随后见那凶兽张开利爪,朝那少年高扬起手掌。
心中竟已不再害怕:他连他也要杀了。
他们都不忍再看,别开眼,等那少年脑浆碎裂,再便轮到自己。
然而很久过去,有胆大的才先发出声音,“他怎么也倒下了?”
他们仅说了这句,以后一切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当时只是在那少年头上轻拍了一掌,那少年便倒下了,而后他自己也倒在他身边。
也有人说,是那少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趁他不备,一匕首将他刺晕了过去,再便也倒下了。
究竟是如何,季千里总之是没看见。
他失去了知觉。
他似做起了先时那场梦,断断续续,周而复始,似痛似昏,最后一摸身.下,果真已是软软的棉絮了。
那床窸窸窣窣地摇晃着,有人在说话,叮铃铛铛声和市井欢笑像隔了层布帘透来,他稍一动,立刻有人问,“你醒了?”
好似数人一顿,门动、脚步声、车轮滚动声,有人围拢来。
“苏施主称毒素已清,果真也就醒了。”竟是圆能的声音。
他身上已然不疼,只像躺了太久,起身僵硬,脸上木木的,哪里有声,脸就缓缓转向那边。
“你在吗?”
众声消弥。
他伸手一摸,碰到一只枯瘦老手,连忙收回,又摸向自己眼睛,顺着丝带直摸到脑后。
叹息顿起。
圆能念了声佛号,“先只把生者拖出来,等想起去找……施主的眼睛,已不知到丢至何处。只能先上药止血。”他念声罪过,数人齐念罪过。
“我活着?他死了?”他问自己,“还是我们都死了,他活着?”
“你活着,他也活着。”
“其他人呢?”
“……那之后也都活下来了。没有他们的人,那洞顶从内始终开不得,却原来那洞底便有个出口,只时日久了,被那根茎缠绕……那出口直可穿越一片水道,一直走到金陵城内。”
他哦了声,“他不在这间屋子?”
“这不是屋子,是马车。”
“去哪儿的马车?”
“回京。”
“回京哪儿?”
“回寺。”
“谁要我们回寺?寺里可以……杀我们?”
没人答他。
“我睡了多久?”
圆聪道,“今日初二,很快近一月了。”
这时前方寒风一起,像是有人掀了帘。
外头丁零当啷响动,人声喧杂,一个青年喊道,“空空大师,刚才路过市集买了些饭菜,听见灵童醒,弟子这就捧来?”
他打了个颤。
“空空大师,为何不让我们待在一起?”
众人沉默片刻,空空道,“他眼睛不便,你们服侍他吃些。”
“是。”
“我何时可以见他?”
“再买些棉被来,晚间怕还要冷。”他道,“我们也先出去,以免拥挤。”
众人道是,鱼贯而出,放进一阵寒风。
车行辚辚。
饭毕不多时,便有棉被加身。
这马车大概很大,坐席宽敞,直如床榻,不多时一人登入,拍袖掸雪,“果真开年有好兆,听说灵童醒了,饮食有些不顺,老夫……我来给你瞧瞧。”
他没想他也活着,把脸转向他,“你也与我们北上?”
苏无是嗯了一声,伸手探脉,又让他张口吐舌,他都一一做了。
“好,好。”
他坐得不远,像在矮凳上,比他低了一阶,似觉他恢复不错,有些欣慰,“只有些心悸,原本可开些定神稳心之药,不过你中剧毒不久,虽……药又三分毒,还是先缓一阵,待自行调理不能再施手。”
他没说话。
苏无是又叹道,“任谁看了那般场景也是如此,你已尽力,不必过于心伤,以免拖成心病。”
他缓缓点头,“你们北上,是要看他们杀我们?”
“杀你们?”苏无是一惊,“何出此言?”
“……不是杀我们?”
“你舍身饲虎,方令邪魔伏诛,谁要杀你?大伙儿感激你还来不及。何况你本也没做错什么。从前对你多有得罪,不知你是因此下山,我也要道一声抱歉……至于越汇,暂也罢了。”
苏无是和他郑家初见,此后他们虽在苏家小住,他却留郑家帮人,亦相见甚少。
他对他称不上得罪,只道是个孩子,自洞中见他……方才将魔头降服,倒是心神震颤,此时声音温和恭敬,道来甚是详细。
他又问,“他现在何处?”
“最后一辆马车。”苏无是话中依旧惊骇,“此人真非凡人,若非你那时……嗯,谁也伤不了他。”
他记得他要和他一起死,可痛得拿不住匕首了,闻言却不确定了,“……他受伤了?是我刺了他?”
“不,不。”苏无是话音含笑,“你当时全无气力,哪里刺他得中?不过总之是多亏你。否则真是死绝,也不可能将他关住。”
关住了……
他本想问他们可有伤他,但若是关住,那是必然了。
不过总归他们都要死,受伤的事,也等到那边再问。
“怎么不把我们关在一起?”
“你们云泥之别,如何能在一起?何况当时最要紧是医你眼伤,这般生剜,再晚有性命之忧。”
他摇头。
“怎么了?”
“我们该待在一起。”
苏无是顿了顿,“你放心,大伙儿商量了,他交由你来处置,暂且无人亏待他。长虚道长待他不薄,前日除夕也给他送了酒,他都喝了。你不放心,日后见了也就知晓。”
原来是正月初二,怪不得外间多是喜悦之声。
“我能见他?”
“当然,任何人你都能见。”
“什么时候?”
“你好生饮食,大概回寺时伤势也就好了。”
其实他已是个瞎子,谁也见不到了。听他承诺,也似有了个盼头,暗自点头。
又问,“苏大夫也还活着?”
这回苏无是长叹了一声。
“活着,活着……我错了,我道他当时被杀……”
他声低沉,“……改日我让他来谢你……你妹妹……我们也带来了,他还是想……嗯,这也慢慢来。”
他不知问什么了。
此后来看他的人变多了。
总是忽然涌入一阵凛风,他看不见,大多数人听声也不知是谁,连他们说什么也不大明白——他们都像苏无是一般,坐得很低,像在恭维他。人退去时亦是忽然,他有时想问什么,喊出来才发现马车内已无人。
苏溪年也来过,夹在人堆中不出声。
他静静听,他仍被人抬着上下,听说双腿彻底断了。
他们倍感惭愧,说那日放在他胸口的灵玉膏瓶碎了又洒了,被血水淹没,他的手恐怕也再治不好。
他有些可惜,若能留给苏溪年也好。
后来众人道别,一个细细的声叫住了他,他刚反应过来那是阿笙,武僧已说该下去了,她似也不知该说什么,临走前只说,“……师父没事,你好好养伤。”
多数时辰只是行车。
雪下得广,沿途都是车轮碾上的嘎嘎声。
驶过繁华,又入荒野,时而平坦,时而颠簸,时而兜转。
他们大概列靠前,那最后一辆马车却不知有多远,从没听传来声音。
渐渐两层棉被已有些多余,又有弟子来给他撤去,一日,一阵风从侧面拂来,武僧智进喜道,“雪一融,枝头也都冒嫩芽了。”
他把脸转向风吹来的方向,的确不似前几日刺骨。
“今天几时了?”
“正月二十二。”
“还有多久到?”
“再过两三日便可归寺。师父,您要来瞧?”
智进见他动,递来两手搀着。
上回那错喊“灵童”的武僧没再来过,他很是机灵,空空大师不来时,他都留下来照拂。
近几日他已能下地,这时摸索着下去,挨到窗边,眼前依旧一片漆黑,但能感到风吹轻纱,阳光拂面,仿佛也能看见枝头春色。
“快一年了……十年了。”
“师父,什么一年、十年?”
他没再说话,这时另一道风钻入,空空让他下去,陆续又钻了七八人进来。
他闻到新人的味道。
一见他都道,“灵童……”
似欣喜,又似痛惜。
他又把头转过去。
空空开门见山道,“大后天就要归寺,僧众已陆续来接。你总念着要见那人一面,我原以为不如不见,但不得不遵从众议。”
众僧称善。
“何时?”
空空徐徐道,“有一事要说与你,此后你何时想见,由你定夺。”
他想了想,“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不必说了。如果不是要杀我们,现在就将我们关一起。我自己会问他。”
众僧都是自幼教授过他的师父,听闻他如此无情,连话也不听了,都甚受伤。
你一言我一语,诸如罪过,又道善哉,又道佛门弟子,怎言杀人等等。他把脸转开。
嗡嗡半晌后,大概是空空示意,室内又安静几许。
“……上师一生游历数十载,曾有许多见解记录,你也知晓。这些札记每五年十月来整理,他被害后,今年耽搁了些时,我等也是前不久才得知,你二人机缘数年前已定。上师之死,也……”
他动了动。
空空叹道,“原本你该亲眼看见,谁知你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