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求真和光明未来科技公司已合作了几年,双方对彼此的诉求和目标十分了解,因此,光明未来科技公司的很多项目申请,都会选择提交给第三区分院审查,而在朱院长的“关照”下,每个项目的审核过程都十分顺利,直到崔育贤的出现。
崔育贤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星际资源探索和新能源开发这两项研究,因为他坚信,只要拥有充足的资源,下都的状况就会得到改善,下都人就有可能摆脱贫困,过上富足的生活。然而,他忽略了一个重要前提,下都人无法决定光明城的资源分配,也就是说,即便拥有再多的资源,下都人也无权分享。雨水从天上降落,自上而下,若是有人在半空中拦起一道屏障,屏障之下将滴雨不沾。“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恍然大悟的崔育贤,失望地离开了光明研究院总部。
事实上,就算崔育贤不选择离开,多年来,他的理念和行事作风,已导致他被彻底边缘化。总院根本没有他的位置,只有一张冷板凳,不坐也得坐。
总院里有人提醒过朱求真,千万不要接这个烫手山芋,但朱求真是极其惜才之人,而且他对崔育贤怀才不遇的境遇也颇为惋惜,因此,他主动提出,让崔育贤来第三区分院做事。第三区分院里,充斥着如纪卫理一般,靠着投胎能力钻进科研队伍的关系户,真正有才华的人凤毛麟角,他迫切需要崔育贤这样的大才。
朱求真认为自己虚怀若谷、爱才若渴,最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势必会让崔育贤在他手下发光发热、大放异彩,但没想到,冲突很快就出现了。朱求真根本劝不动崔育贤,光明未来科技公司的重点项目就这么被崔育贤以一己之力否决了。更可笑的是,崔育贤的权力,是他亲自授予的。
光明未来科技公司找过朱求真好几次,但事情已成定局,朱求真已无力改变。不过,朱求真对崔育贤的承诺并没有完全兑现,他根本没把崔育贤的实验报告提交给光明塔,更没有极力劝说光明塔委员会彻底废除相关项目。朱求真的想法是,先让这件事冷却一段时间,等过一阵,再让光明未来科技公司把旧项目改个新名头,重新提交申请。在此期间,他会想办法把崔育贤调离第三区分院。
就在朱求真苦思冥想该如此赶走崔育贤之时,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了。朱求真视察工作时,在设备维护部门接触到了崔育贤的防护服,他曾是计算机高级工程师,且在前线做过多年维修工作,并且,光明未来科技公司的高层曾和他提到过,微茫科技公司是使用了不正当手段才打败了光明未来,赢得了竞标大会,其实这间公司的真实实力并不足以肩负重担。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在朱求真心中盘旋。如果防护服真的有问题,那么崔育贤就可以永远闭嘴,而微茫科技公司也会因此被查处,如此一来,光明未来科技公司就能趁机上位,这岂非是一举两得,一箭双雕的大好事。最后,朱求真选择隐瞒他判断出防护服的核心系统存在漏洞,可能会造成重大事故的事实。
“严格来说,我并没有杀人,我只是选择隐藏心中那个不成熟的揣测而已。”
“厚颜无耻!你拿了光明未来科技公司的好处,故意见死不救!朱求真,你还是不是人!”谭啸这个人平日里就不是什么斯文人,就算是当着上司的面,也照样口不择言,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我没拿过他们一分钱。为什么你认为,我帮光明未来科技公司是为了钱?”朱求真笑了笑,他根本就不缺钱,也从没拿过光明未来科技公司一分钱的好处费,他和这间公司合作从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因为双方有共同的信念。
“拿没拿钱,不是听你空口白话,而是要靠调查取证。你不为了钱,还能为了什么!你个借刀杀人的小人,难道是为了助人为乐?”谭啸偏过头,不屑用正眼去看朱求真。
“人类社会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每一步都意味着牺牲,这是为了大局必须付出的代价。用小小的牺牲换取整座光明城的未来,有何不可!光明未来科技公司行的是大道,崔育贤是妇人之仁,而你们这些人则是鼠目寸光。”朱求真默默叹息。
“光明城包不包括下都,包不包括下都人?”谭啸啪一掌拍在桌子上,几步就冲到朱求真面前,揪起他的衣领,眼看就要挥拳打人,“现在我宣布,我代表未来的大局,而你是那个微不足道的代价,我决定牺牲你,我倒要看看你同不同意我的做法。”刑案组副组长赶忙上前劝阻,连拉带拽,费了好大劲才把谭啸拖回座位。
谭啸在第十区和治安处里见多了这种人,你若叫他牺牲一下,他必定破口大骂,但若是牺牲起别人来,那叫一个慷慨激昂。说白了,这些人信奉的是人贱而己贵,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殊不知,大象脚下的皆是蝼蚁,螳螂固然比蚂蚁体型大,但总归都是轻轻一碾,就粉身碎骨的小虫子。
朱求真梗着脖子,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久才开口:“崔育贤还有一个非死不可的理由,我怀疑,他是异见者。”
“咸吃萝卜淡操心!异见者是治安处的事,是特案组的事,和你这个卑鄙小人有什么关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看你纯属找抽!”谭啸又想冲过去打人,但苗头刚起,就被副组长劝下了。
朱求真被转交给了特案组,审讯室里只有李维奇和陆威两个人,其他人则在一镜之隔的另一个房间。
得知了全部真相的余晖双眼冒着压制不住的怒火,难得他在情绪剧烈波动时,不再昏昏沉沉,反而神清目明,但偏偏莫名的头疼又加剧了,因此整个人看起来既亢奋又低落。他和崔叔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曾经的往事,一幕接一幕在头脑中飞速闪过,沉寂的哀伤再掀波澜。
“崔育贤是异见者,证据呢?”陆威问。
“崔育贤生活简朴,虽然他既是教授又是高级研究员,收入不菲,但从不铺张攀比,不讲究吃喝,也不在乎穿戴,没有名表,更没有豪车和豪宅。他把绝大多数收入都捐给了下都,常年做慈善,救助孤儿、失学儿童以及孤寡老人,并且对下都人充满同情,一心要改变下都的面貌。他根本就不像一个正见者,他……”朱求真被对面的两个人盯得有些发毛,其实,他也感觉自己越说越不通。照他的说法,那么正见者必然都是些奢靡无度,欺压良善的恶人了!而这间屋子里的三个人全都是正见者,也难怪坐在他对面的人表情逐渐怪异。
“总之,他很可能是异见者。”
余晖在进入特案组的第一天,组长李维奇就介绍了治安处所掌握的全部关于异见者组织的资料。一年前,余晖也关注了上都对异见者组织的报道,那时的他完全想不到,这个组织会是他接下来的工作重心。
“就算崔育贤真是异见者,但治安处的事,还犯不着光明研究院来越俎代庖。你的检举,起不到减刑的作用。”李维奇似笑非笑。
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到互相构陷,人人自危,最后党同伐异,两败俱伤。古往今来,这种教训比比皆是。这就是李维奇不肯追查异见者的原因,他不想上都沦为只有倾轧与陷害的炼狱。
“我不是为了减刑,我是为了光明城。”朱求真信誓旦旦。
“为了光明城?朱院长的意思是说,这类不慕荣利、兢兢业业、笃行善举,关心弱势群体的好人对光明城危害深重。我们治安处应该将这些人通通抓起来,这样光明城就剩下开口人类,闭口大局,满嘴仁义道德,但骨子里却阴险卑劣的伪君子,如此一来,光明城的未来就一片光明了。”李维奇想,自己可能是被谭啸传染了,否则他在审案的时候,一般不参杂个人情绪,除非实在忍不住。
“你……”朱求真无法反驳,只能默默咽下对方的冷嘲热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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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区分院代理院长把四号实验室的唯一名额给了周玄,代理院长对周玄说,虽然在方远墨决定返回下都时,她已成为唯一的人选,但这个名额并不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所以才给了她,而是分院认为,她的实力能够胜任这份工作。但周玄思量再三,最终放弃了留在第三区分院的机会。在和方远墨争抢名额的过程中,她的确产生过一些无比邪恶的念头,可如今,她如愿以偿得到了名额,却无法坦然接受。她高估了自己,她自以为,为了向上爬,她可以舍弃一切,尊严、良心、情感,任何对她不利的因素,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丢弃。然而,当她拥有了这张染血的入场券之时,才惊觉,她错了。
周玄想到上都生活的念头,始于九岁那年。周玄有一个邻居名叫小闻,小闻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她反应很慢,总是不时傻笑,周围的孩子常常欺负她。周玄看不过眼,她非但保护小闻,甚至不在乎别人的嘲笑,做了小闻唯一的朋友。可那之后,小闻的身上还是会出现伤痕,周玄问小闻,到底是谁又欺负她时,小闻只是傻笑着摇头。九岁时,小闻掉进大河里淹死了,周玄失去了她最好的朋友。不久之后,小闻的爸爸被治安处带走。原来,小闻不是意外失足,而是被他的爸爸推进河里的。小闻的爸爸一直嫌弃女儿有轻度智力障碍,动辄打骂,最后,为了摆脱这个累赘,更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痛下杀手。这件事之后,周玄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下都这座炼狱一般的死地。所谓“居必择邻,游必就士”,“孟母三迁”,人一定要远离不良的环境,“与善人居”。
然而,在崔育贤和方远墨这两起“意外事故”的真相被揭露之后,周玄终于意识到,下都的确是地狱,但上都却绝非天堂。上都虽建立在空中,但这里的龌龊和肮脏,并不会比深陷泥沼的下都更少。而她自己,那个曾经肯保护弱小,正直善良的女孩,早在争名逐利的过程中,彻底变了模样。方远墨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名额,选择回到下都,而她为了利益,竟牺牲了友情,甚至不肯再听朋友说话。事到如今,她已无从得知,方远墨没能说出口的话到底是什么。周玄自嘲地笑了起来,她早已成为自己厌恶的那片污浊之地,又谈何逃离呢!
最后,周玄仍是没能决定,她究竟该何去何从,留在上都,或是回到下都,但她已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世上并不存在纯善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