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春尚寒,太阳升得迟,风还有些冷,仆役抬着热水往厢房里去。贵客漏夜拜访,与都护长谈许久。
“你们怎么在这?”家令见两歌女蜷缩在门口,显然是在屋外过的夜。
二女郎突然被惊醒,连忙伏地乞罪,“殿下不叫奴婢们服侍,但婢子们又不敢违抗主君之命,故一直候在这里,以备传唤。”
“去去去!”家令听罢皱起眉,只得挥手叫二人退下。
仆役们回头看看家令,有些进退两难。无奈,只得上前敲了敲门。
新晋炙手可热的宗室总想干出成绩,都护的提议自然正中殿下下怀,家令挺了挺腰杆,再次扣门。
屋内毫无动静,惊醒了的斑鸠却啼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头低不可闻的传唤。
“殿下,球场已叫人预备了,您看还有何需要施排的……”
琮怀接过手巾把子,“不够烫。”
懒散的声音让人无可奈何,家令候在屏风外吩咐仆役再取来滚水。
来来去去,不敢耽误。室内晦暗不明,仆役不敢抬头,纷纷鱼贯而出,家令借着微弱的晨光打量着人影。
巾栉覆在面上,长吁一口气,余光瞥见垂首侍候的人,“你们看着办就是。”
家令隔空行礼,“都护的意思是,射礼会盟请殿下主持才名正言顺,吐蕃还有西边四镇的人都来了,最快明日就到。戍军之间多有交流,平日剿匪护商都是寻常,如今只是一句话的事。”回完了话,静静等着吩咐,然而里头的人一句话也不说,将巾栉抛了出去。
还是慢一步,琮怀疲惫地睁开眼。一个玄珪就够恼人了,李秉德简直和苍蝇一般,勋职出身的人就是麻烦。正值封禅,进京的胡人商队格外地多。四镇是自己人倒也罢了,吐蕃来得如此快,叫人心惊。既然如此,怎么鞑靼右部为何毫无动静?琮怀转着手里的金环陷入了沉思。
“叫李都护莫费心了,备马,先去西城大营。”
家令有些迟疑,“殿下,是有事要吩咐吗?都护嘱咐老奴,不敢劳动殿下,一切交长史安排即可。”折冲府缺兵少卒,大部分又被安排去护送商队了。如今临时征召变成了常态,家令不敢在这个时候抖露家底。
见他杵在地心,琮怀冷笑,此地欺上瞒下早有耳闻。人市猖獗,多被买进大户作私兵豢养,恐怕兵械精利,朝廷不能制。长此以往,沟通不达,安西、北庭等地重兵空悬,着实危险。可恨都护府内机关重重,守卫众多,这下算是彻底落入别人掌心了。
“罢了,那就按我吩咐的去做。”琮怀抬了抬手,叫人撤去了屏风。“既然李将军要举办马球会,必然要抽调年轻力壮者上场。烽燧守卫原本三日一轮,如今定然要变,去吩咐长史,将最新的布防安排给我看。”
家令不敢抬头,有些心虚,不过那是长史要操心的事了。
天气干燥,鼻子里似乎都有沙子,琮怀抬眼看了看天,“开春以来,下过雨没有?”
家令有些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问,“仅有过一次零星小雨,与往年相较,似乎有大旱之相。”
“是么?”琮怀点点头,
“校场对垒,以和为上,百姓皆可观战。有自告奋勇者,上场对弈也无不可,你们不要阻拦。”想了想,又嘱咐道:“既然不让我出门,那么就把杨玄珪寻来,我有事吩咐她。”
家令抬起低垂的目光,迟疑了一下,叉手称喏,默默退下了。
道之稍作休息便想出发,王玄嗣急着亲自将孙奇几人押送回京,迟几日再汇合,只留了几人护送。道之也无不可,两虎相争正中下怀。
沛怀劝住了本欲持节而行的道之,杨玄珪还以为她在回京的路上,为了掩人耳目,一行人只能做胡商打扮。明路赁了两头骆驼和牛车,乔装了一番便上了路。
牛车狭小,但还是铺上了毡子,榆木的通篷有些腐旧,颠簸之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小小的棂格窗糊上了麻布,叫人看不清外头。
窝在角落,看着车内沉睡不醒的人,道之伸了伸发麻的双腿,小声问霜影:“她一直这样昏迷吗?瞧过医者没有?”
霜影摇了摇头,替她轻轻揉着,“不发热,奴瞧着不打紧。她是安平王的人,先前不好大张旗鼓,叫王玄嗣疑心。”
道之有些意外,“你知道了?”
霜影无奈瞧了一眼道之,垂下了头,“……娘子,为何又与我们一样做侍女打扮?岂不是出入十分受限?”
“我不便见人,她衣着光鲜,当个病重的夫人有什么要紧。”面前的女郎呼吸轻浅,面色苍白,内里虚亏的模样。
道之突然想起什么,敲了敲车辕,唤来明路,“我有东西要取,何时到金城渡口?”
明路有些莫名,“方才夫人不是叫郡公派人去了吗?此时应当到了吧。”
“我何时叫他了?”道之有些奇怪,来不及起疑,明路的话更让她生气,“都说了别叫我夫人,里面正头夫人在睡觉!”
明路赔笑,“殿下期盼娘子久已,美救英雄,佳话啊佳话!”
道之恶心地汗毛倒竖,“我改主意了,不做停留,咱们径直去沙州。”
明路慌了,那殿下呢?不管他了吗?也不顾道之是何反应,连忙跑向前面带路的沛怀。
凉州到处都是周载训的人,道之的不安愈发明显。不知道阿娘有没有到焉耆,不管如何,沙州有众多阿耶的旧部,虽大多被打散重编,但总比如今举目无亲的强。
“怎么了?嫂嫂有急事?”沛怀戴着尖顶胡帽,粘了可笑的八字胡,骑骆驼的样子十分可笑。
道之见状也没好气,“你若是担心你兄长,那便留在凉州,我独行也不要紧。”
驼峰耷拉着,骆驼怪叫了一声,吐出奇怪的臭味。沛怀掩鼻扇了扇,五色毡毯盖在鞍子上,差点歪掉地上,连忙伸手捋了捋,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元将军埋骨之地你知道在哪吗?”抬手指了指东北方,“勃罗域之战中明面上是与契丹作战,实际仍然是鞑靼的诡计。过去契丹是如此,如今北边的呼珲也是如此。”
“阿耶尚不能魂归故里,我怎么能忘?”这话像是从肺腑里挖出来的一般,混着血沫喷溅出来。
“是了,李秉德曾与周载训之子周巩同袍数年,当年援军不至的事定然知道内情。”风卷着砂砾,割开前尘往事。
道之重重撂下布帘,闷闷说道:“罢了,你安排就是。”
依着旧例,尊者司断,秦国公又是精于击鞠,故而被请来主持大局。
十里不同天,凉州不似京城的气候,一刮风就平沙莽莽黄入天了。日头高悬,午后气温回升了些,倒春寒都消退了不少。球场设在城西大营外的校场上,原只是用来给兵卒们操练之用,临时划来跑马击球,自然不如自家撒油浇筑的好。
“让开让开!”人群里传来一阵骚动,高鼻深目的武士们簇拥着一个少年纵马而来。
“恕小王来迟了!”褐发少年见李都护一行人来迎接,连忙跳下马来。
“王子万安。”李秉德上前为琮怀引见,“这位是于阗尉迟三王子祯,遥领陇右道押蕃使,管理四镇各部。”
还未等琮怀说话,尉迟祯深揖答道:“镇抚使驾临,四镇各部将早已于沙州列正迎候。没想到消息有误,临时换了地方,恕小王失礼,未及远迎。”
琮怀也不在意,笑着扶起尉迟祯,“劳你奔波劳顿,好在及时赶到。听闻王子球技了得,今日可有兴趣下场一试?”
于阗祯拊掌大笑,跃跃欲试,“我正有此意!”副官连忙识趣地捧上一个挑金织锦的包裹,掀开一瞧,原来是一把朱漆绘制的缠枝牡丹纹弓箭。
“相传这是先祖为归顺大汉,击杀匈奴使者而得的,今日小王献给殿下,聊表心意,祝殿下旗箭破黄沙三万里,马踏祁连第一峰!”
“善!果然好弓,此物承我汉家血性,合当饮鞑虏之血而鸣!”
站在球场中心,插手压着蹀躞带上的狻猊铜扣,神采奕奕的模样。琮怀拉开髹漆长弓,鸣镝裹着火苗划破长空,射向高处的火炬。刹那间烈焰熊熊燃起,众人发出阵阵欢呼。
李秉德得意地摸了摸胡子,举起酒杯向诸藩将致意,却没注意到旁边吐蕃使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开球!”
以鼓声为号,诸藩骑手同台角力,胜者可获“百骑长”之称。一番抽签之后,吐蕃与北边的呼珲着白衣,于阗与都护府兵着红衣。校场四周的赤色军旗吹得猎猎作响,油亮亮的鞍鞯在烈日下灼灼生辉,按较技的旧制,十六匹青海骢分作绛紫、玄青两色阵列,马尾皆以银线缠作百结辫。
诸藩的将卒陆续入场,百姓们得知了消息,纷纷前来观众,观众席上挤满了人,胆子大的甚至开了盘口,众人纷纷下注。
随着战鼓声响起,球杆劈开空气,红丸如流星贯日。
球杖相击的火星未散,那红丸以堪堪错过球门,只见尉迟祯暴喝一声,回马背射重夺一筹。
“着!”
铁蹄踏得黄土飞扬,何章司马亲自带队,众人士气高涨,再加上尉迟祯的助力,红袍骑队占了上风,竟在半刻内就得了一筹。
正在尉迟祯得意之时,吐蕃的赤德松赞紧随其后,尉迟祯被挤得踉跄落后三步,球杆当啷坠地。
霎时间何章斜刺过来,一杆横夺红丸,局面扭转。
“当心!”尉迟祯的吼声混着羯鼓声传来,但是吐蕃人的阵型突变,竟然合围包抄过来。用力挑击,红丸划出个高高的半弧。赤德松赞发现情形不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用力掷出球杆,将那红丸击出界外,球杆也砸中了何章的眼睛。
赤德松赞勒马长笑,染血的球杆在沙地上划出深深的沟壑,“殿下,天朝也不过如此,后继无人了吗?”
人群顿时哄闹起来,叫嚷着犯规。
下属受伤,李秉德有些难堪,不过人命要紧,赶紧喊来医正为其医治。参军事王慎又不在,候补一时间居然后继无人。
“孙参事呢?”李秉德回头问长史。长史摇了摇头,表示已经好几日没见着孙奇了。
“无碍的,校阅不较。游艺马毬,胜负不论,唯敦盟好,李将军本也不在乎胜负的不是吗?”琮怀斜眼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李秉德,吹了吹手里的茶盏,“君子之争,少一人也可打,继续吧。”
咻,咻
一箭又一箭,柱子上的人早已血肉模糊。腕骨被铁链吊得脱了臼,血沿着箭杆凝成红黑的痂。但安平王依然不罢休,手也被弓弦磨破,血浸透了犀角扳指,他却无动于衷。
家仆畏缩不敢上前,周岳接过鱼符,小小一个躺在手心,阴刻一个“同”字,血锈沿着纹路,像条吐信子的蛇。森冷的寒意从手掌席卷全身,周岳没想到它居然这样重,就像从未掌过的权柄一样。
“父王,好在杨玄圭叫人送来此物,也不枉曾经咱们饶她一命。”
周赉捏起这鱼符阴测测地笑了。
“没有敕书,没有兵部牒文,这还不如个铁疙瘩,那女道愈发奸滑了。”轻轻一松手,鱼符落在了地上。“安西御戎,永镇西陲……哈哈哈哈,精骑一万,限北庭至碎叶道……陛下就是这样疼她孙儿的。”
周岳弯腰拾起鱼符,读着上面细小的刻印,“无碍,虽不能调兵,但儿子自有计谋。”
守卫虽然都换成了曾经的东宫卫率,但囚禁依然还是囚禁,外头的人只进不出。封禅的日子将近,周赉听他如此说,心下了然。
“围歼不易,你的人折损多少?”
“父王无须担忧,等解了围困,还愁没有兵不成?”
搭弓、拉弦、松指,一箭穿喉。
“他居然比王玄嗣扛得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