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已昏迷三天。
也意味着嬴政耳根子清净了三天,他放下书一个人闲来无事在梅山到处转。
溪水潺潺,岸边的石头被磨得圆润,她喜欢跑到水里,摸鱼捉虾,你一条我一条平分下去,也喜欢坐在某块石头上,赤脚伸入水里,踢着水玩。
她总爬树,将摔下窝的幼鸟重新放回鸟窝。
嬴政伫立在一颗枫树下。
他抬首望树,那嫩绿的叶子仿佛在继续生长,色彩渐变,由绿转红,再飘落。
白影就坐在漫天红枫里,在枫叶上写字。
丹枫尽扬起,竟叶叶有字,字字为嬴政。
世人以诗词歌赋赞美爱情,但爱情这种东西放在嬴政身上,像是玷污了他。
白影爱他入骨,而他唯一能做得,便是将她的第二个要求兑现。
她曾提出陪她两天,那时他的时间多宝贵,这两天他能多批多少奏折,处理多少事?当时他拒绝得干脆。
但眼下,他有时间了,他可以拿出时间陪一陪她。
期限为两个月。
薄雾无垠,白影在其中穿行。
脚下的路柔软,似踩在云上,每步都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轻盈。
雾中的人影隐约可见,他们轻轻漂浮,如被风吹的柳絮,白影想伸手触碰,指尖却穿过一片虚无,只留一缕微凉的余温。
她目光落在远处,眼中却没有焦点。
雾里又有人朝她走来,越来越近,五官也越来越清晰,竟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那女子在她眼前停下,也不和她搭话,只是抬手拍了下她的额头。
白影惊坐起,只觉这觉睡得那叫一个腰酸背痛哪哪都不舒服,等她睡意清醒,懵圈,不是,她怎么跑到地上睡了?
梦游了么?
她还在自我怀疑时,嬴政已进了屋。
她收拾被子丢在床上,对他尴尬一笑:“想是梦游,让陛下见笑了。”
“我一个人睡习惯了。”嬴政逆光站着,露出你该懂的神情。
“所以是陛下把我,”两食指戳了戳地面,“放在地上的?”
他矫正:“不是放,是扔。”
“……”
我去,太狠了!她不敢回想那画面,尽管睡得跟死猪样没任何疼的意识。
白影怂道:“地上好地上好,白天吸收天地灵气,晚上还能接接地气,睡觉修行两不误,妙哉妙哉!”
“修行?”他的眼神宛如霜夜之月,冷峻清亮,“这两字放在你身上,倒是个新鲜词。你平素看得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俗物。双目不净,心何以静?心都不静?谈何修行?”
那凝视下,万物肃静。
白影觉得他说得蛮经典,转身去找笔和纸,埋案执笔记录下来。
“你在做什么?”
“记录您的名言。”
“你滚。”
咦?“滚”字怎么写,她提笔思索一阵,写下“古文”两字。
虽跟那字搭不上边,但读起来就有那味了。
她白某人真是个大聪明。
在梅山的日子,表面是嬴政陪她,实际是她围着嬴政转。
白影发现,嬴政最近老爱往骊山跑。 白影站在骊山脚下几里开外的空地,周边的景物看得清楚,这里的人本是极少的,不知何故,由最初的几人到十几人再到几十人,场子渐热闹起来。
他们统一带着面具,谈笑风生,白影一听,讲的正是八百年前的大秦帝国。 原来是大秦的忠实粉丝。
讲着讲着,他们居然大胆扮演帝国的角色,有扮演李斯的、冯去疾的、章邯的等等,几乎把大秦一众文臣武将角色选完。 白影产生极大兴趣,她本来想看看谁胆大包天去扮演嬴政,结果,迟迟不见嬴政一角。
白影偷看嬴政,他心情似乎很好。
在她看来,嬴政心情好是因为这些人有自知之明,没人能演绎出他风采。 “阿政,要不,你本色出演,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我也可以陪你一起演戏,比如与你绕柱,为你筑击,或者给你一锤子,这三人随便哪个都行。”
“可。”
说完人往一众角色里走,当着他们的面,登上台。
“啊?”白影完全没想到嬴政答应这么爽快,连拒都不拒绝一下,就同意了。 她环顾场子那些人,面具兄们也太有福气,居然能让始皇本人亲自出场。
更绝的是,双方超默契的,仿佛他生来是他们的皇,他们是他的臣。
白影收拾收拾,化身忧郁乐师高渐离。
高渐离,一位名闻天下的乐师,挚友荆轲刺秦失败后,高渐离隐匿民间,其筑声引起嬴政注意,从此以乐师身份接近嬴政,博取信任。
嬴政很喜欢他的筑声,时时将他带在身边。
“陛下,玉玺已成。”官吏双手奉上玉玺。
嬴政拿起传国玉玺,看向击筑的高渐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乃丞相亲手所写,先生以为如何?”
高渐离不答,低头击他的筑,妙音仍旧稳当,不受任何影响。
官吏怒斥他无礼。
高渐离当没听见,佯装沉醉在自己的音乐里,抬起头的瞬间,目光落在嬴政手里的玉玺上,带着某种决心。
手上弦断一根。
嬴政警惕,将传国玉玺塞入官吏手里,将他一把推开。
高渐离将筑朝嬴政的脑袋狠狠一扔,步子挪移,夺过官吏手头的玉玺,摔向地面。
护卫涌上来,将他死死按住。
嬴政道:“你杀不了朕,你所做的,不过是为朕再献上一颗头颅,仅此而已。”
高渐离的脸被按在地上,仍用不屈的眼神望他,“从我踏进咸阳宫,就没想过活着出去。今日我葬身于此,他日,会有更多的后来者以此为任,他们会将你从高位拉下来,如同这玉玺一样,摔得粉碎。”
“朕死了,天下将再起纷争,这就是你们所期待的?”
“纷争?哪国的纷争不是因你的狂妄和贪婪而起?你嬴政才是祸乱的根源,缔造者。”
“朕并非缔造者,而是乱世的终结者。”
“这不过是你为了自己的野心和心安理得找的借口罢了。嬴政,六国的血流成河,堆尸成山,你自己敢去看吗?”
“哪场战争不需要牺牲?哪场安定不需血泪祭奠?六国?朕给过他们主人的信任,结果呢他们不是背地结盟就是暗遣刺客,若不是不能和平解决,朕又何须以杀止杀,以战止战?”
“因为朕,天下太平,四海归一。”
李斯补充道:“自陛下一统天下,整整五年没有战事了。”
高渐离猛然怔住,话语凝结喉头,整个人仿佛被定住,化作一尊静默的石像,凝固在这无声的瞬间。
嬴政摆摆手,令护卫放了他。
高渐离呆呆看着那玉玺,“玉玺,碎了。”
“是朕赋予它的意义和权利,没了朕,他只是块普通的玉。”
他本想讽他,却被他折服,他想他死,却又被他放过。
拿起执念,对不起天下,放下执念,对不起那个人。
如此……
高渐离拿起断的弦,往双眼一抹……
台下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场戏折服,再度俯首。
嬴政走下台,在众人面前停下,“怎么?你们这张面具是舍不得取了么?”
众人取下面具。
“臣,李斯”
“臣,冯去疾”
“臣,蒙毅”
“臣,蒙恬”
……
“拜见皇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