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非觉得自己的身体忽冷忽热,脑袋浮浮沉沉,好似又回到了熟悉的“死亡”状态。
其实这么久过去了,闻非依旧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如何经历两次死亡、又再度为人的。
世人怕死,因而将那阴曹地府描述得极尽毛骨森竦,可闻非都“死”了两回,所谓奈何桥、牛头马面、十八层地狱的一丝影子都没见过,眼前唯有浓雾遮天蔽日,泥泞沼泽东拦西阻。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却也不愿意停在原地,便拼了命挣扎向前,看不清路就死死瞪大双眼,摔倒了就用双手攀着泥地奋力站起身,然后忽的拨云见月,一切仿若大梦一场,她依旧活在人间。
然后她明白了,真正拨开迷雾的那双手,是她的不甘。
闻非感觉体内好似有一簇异常的火光正到处乱窜,便屏气凝神,将那火光往丹田深处赶,灼热的火光忽的遇上一团浓稠黏腻的阴冷,来不及挣扎几下,噗得熄灭了。
她猛地睁开双眼,正巧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宛若幼童的眼眸。
闻非还未完全从混沌中清醒,却感觉身上某处传来一道细微但突兀的冰冷,她眸光微动,只见一柄寒光夺目的术刀正抵在自己自己的左小臂,刀刃与她的皮肤之间仅余分毫,只消一丝动弹便是皮开肉绽。
那位白衣女郎正俯在她身侧、手握银刀,看见闻非醒来仅是略微讶异,随即便露出一个天真得理所应当的微笑,好似那握刀的手没长在她身上一般。
闻非眉心微蹙,可不等她开口,白衣女郎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房间内响起一道带着残忍笑意的少女嗓音。
“不愧是碎骨的弟子,竟醒得这样快。”
因早有预感,闻非看见这张面孔时并没有太多震惊,只觉得她的身形略有不同,短短数日抽条不少。
真正让她当场怔住的,是出自白衣女郎口中给的这个名字。
鬼医碎骨,身怀绝技,行踪不定,性情放浪,杀人救人只在一念之间。
若是从闻非在这世上活过的岁月来看,这一世重新醒来之时,她可算是“年过四旬”、看惯世事无常了,因而第一次遇到老头子时并未对他有多尊敬,平日里总是疯老道、老头子这样叫他,时间久了差点就忘记了老爷子在江湖上也是个有名号的人物。
疯老道一生居无定所,行坐随性,还真说不好他救过的人多一些、还是杀过的人多一些,不过他在外做事几乎不留名,因而知道“碎骨”这个名号的不是他熟知的友人,便是经年的仇家。
闻非瞥了一眼那与自己手腕仅有毫厘之差的刀刃,轻轻转了转手腕,丝丝刺痛让她的头脑顷刻间清醒。
“当日在西山上喝的那晚小米粥的滋味还在舌边呢,原本还以为自己占用了猎户孤女家的口粮,没想到到了今天这碗粥的功效才显露出来。”她冷声道,“以前只听说过怀月公主医毒双绝,只是身体孱弱,天不假年,没想到殿下不仅福大命大,还能蹑影追风,比我这个掉进幽河的人来得都快,实在佩服。”
怀月公主依旧笑意盈盈,略微移开术刀,看到闻非手腕上一道清浅的红痕后终于满意地站起身,施施然坐到了在一旁的楠木椅子上。
“碎骨那死老头子一辈子没个正形,可教出来的弟子却是个顶个的出类拔萃,要是我们家那些小辈能有顶得上一半,这北陀江山也不至于没落成如今这副田地。”
闻非屏气调息,发掘自己周身气血运行一切如常,便顶着怀月公主探查的眼神装作手脚无力的样子稍微动了动手腕,缓缓翻身下地,慢腾腾挪到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她毫不客气地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唇瞬间抿成直线。
呸,茶本身是好茶,却不知为何尽是一股裹了陈年霜雪的霉味。
闻非皱着眉放下茶杯,嫌弃地推远了一点,缓缓说道:“多年前那场大战,虽说北陀不敌大晟,可王军铁骑的骁勇人尽皆知,如今更是能直接在我大晟境内建起这么一座‘世外桃源’,殿下又何须自谦?”
曹禾村种种本就蹊跷,若说原本闻非还只是心有疑虑,亲眼看见怀月公主现身后,一切便昭然欲揭。
不曾想,怀月公主歪头睨了闻非一眼,噗嗤一声笑道:“难不成你觉得曹禾村是北陀王族、或者说就是我建成的?”
这下闻非倒是愣了,“难道不是?”
曹禾村中随处可见的北陀纹饰,满大街伪装成平民的北陀将士,若说其中没有北陀王族的手笔那才说不通吧。
“方才殿下进曹宅时脸上所带的饕餮面具,游鱼舫中随处可见。而您,又或者说阿然,正是游鱼舫被围攻当夜失踪,殿下难道想说您与五年来盘踞寒州的游鱼舫没有关系?”
怀月公主笑着拿起茶杯把玩着,眼神中闪过一丝阴狠:“闻大夫没看到外头那些四处走动的壮汉,那可不是普通的兵士,他们每个人胸前可都是有虎头纹身的,你若是不信,我命人抓两个过来给你看又何妨?莫说如今的我在北陀王族眼中早已骨枯黄土,即便是当年如日中天之时,我也调度不来这群人呀。”
闻非不动声色地盯着怀月公主的脸,试图从中找到丝毫破绽。
虎头纹身,乃是北陀王属军特有标志,非一般的北陀将士能有。怀月公主所说的这些闻非也不是没怀疑过,只是事发突然,从闻非一行人进入寒州城开始,所遇种种都与那韬光养晦多年的北陀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她眼前更是出现了一位分明“死去多年”的北陀公主,着实不得不防。
若真如怀月公主所说,能设下这偏僻阵法之人,必定在北陀王庭权势滔天。看这位“过世多年”的公主此时的神情,难不成这背后之人跟她当年的“轰然离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闻非正欲追问,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曹老夫人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漆的木盒,缓步走过来。虽然她极力控制自己的步伐,但拐弯时还是踉跄了一下,看来此前她受了谢辰阳那一击伤得还真不轻。
曹老夫人进门时没料到闻非已经醒了,惊得脚步顿了一下,最后还是沉住气默然走到怀月公主身侧,可她捧着木盒的手指节却泛着白,好似用尽了力气才控制住没把盒子掀翻。
怀月公主示意她将木盒放到闻非跟前,手轻轻扶在上面,笑道:“方才说了这么多,闻大夫难道不好奇我请你来的目的?”
闻非眼睛在二人之间打了个转,落到了自己手臂的红痕,分明只是一道刚擦破皮的清浅伤痕,她和怀月公主说了这么久的话,那伤痕竟丝毫未凝结,一滴鲜红的血珠挂在边缘欲滴未滴。
“虽说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你来到这曹禾村的缘由,只不过既然你来了,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怀月公主见闻非盯着自己的伤口不语,唇角浮起一抹冷笑,手一挥木盒上方便多了一道寒光——正是那柄划出伤口的锋利术刀。
“世人皆知北陀部族人人能医善毒,却不知我们为了炼制出全天下最厉害的毒物,能付出多大的代价。即便是我这种为了王族鞠躬进场一辈子的人,到了需要的时候,也会被毫不犹豫地舍弃,甚至连打猎的苍鹰都不如!”
怀月公主嗓音低沉,仿佛每说一个字,就要从喉中呕出一口血来。
嗅着从木盒边缘散发出来的腥臭,闻非原本搅成乱麻的思路霎时间打通。
倘若游鱼舫聂五等人和怀月公主,从来都不是一拨人呢?
当年怀月公主也曾是名头响当当的人物,她忽然暴毙之时,就连疯老道这样不问世事的人也八卦了几天,闻非便也连带着听了一耳朵。
虽说常言道能医者亦善毒,可北陀部族的炼毒手法历来诡谲隐秘,从不外传,更有传言说北陀人的毒药之所以震慑天下,背后都是用无数条药人的性命堆出来的。
怀月公主自幼便在北陀王室幕后制药炼毒,却也并非任人宰割,她做了王族一辈子的药罐子,身上背着无数属于她的、不属于她的黑锅,也换来了不小的权势。可就是这样一位实权在手的公主,竟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暴毙身亡”,连“死后”也不得安生,自己的陵墓还成了游鱼舫暗中炮制药人的机要之所,可想而知她心中的恨。
“北陀王族那群蠢货个个学艺不精,只知道拿我炼的毒来杀我,却没想过我全身骨血早已在日复一日的以身试毒之中炼化,就算是吞下再多毒物也不过进入假死状态数日罢了。”
闻非道:“即便如此,以你这副身躯,你从假死状态恢复,再突破陵墓层层机关逃出来,恐怕也是奄奄一息了吧。所以你才会倒在西山上,又机缘巧合被老猎户所救,我猜他当时看你这身形便以为是个黄毛小丫头,可怜你孤苦伶仃,才收养了你,我说的可对?”
说到老猎户,怀月公主的神情有了几分松动:“那老头,的确是这世间难得的好人,只是他太不走运,撞破了游鱼舫的计划,自己倒是成了无知无觉的药人。如今我保下了他儿子,就当是报答他救命之恩。”
花田边的白衣少年如今懵懂痴呆,不知午夜梦回,记忆中是否还有西山上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时光。
“听说北陀人治丧讲究告慰天地神灵,为先人开启升仙之道。殿下既贵为公主,又是‘枉死’,恐怕当初下葬之时少不了以毒物布阵安陵,”闻非睨了一眼她轻抚在木盒上的手,心中冷笑,“若是曹少夫人知道自己满心欢喜怀了大半年的‘孩子’,不过是给他人续命的药引,不知心中会作何感想?”
闻非的语气极冲,这种事情她见的不少,但每回遇见还是感到一股从骨血中透出来的寒意与恶心,说着她皱着眉连连扫了怀月公主和一侧的曹老夫人好几眼。
曹老夫人从进门开始便脸色不佳,听了闻非的话更好似被戳中了痛处,怒道:“公主殿下千金贵体,这些低贱的大晟人能为了公主献祭是他们的荣幸!……”
不等闻非动怒,怀月公主倒是开口阻拦:“方嬷嬷!”
曹老夫人被主子当面呵斥,满脸横肉剧烈颤抖了好几下,好不容易忍了下来退回原地,徒留一双恶狠狠地瞪着闻非的眼睛。
“从前只听说过碎骨的关门弟子天资卓然,没想到你连我一根头发都没碰到,便猜到了关窍所在,实在是令人佩服。”怀月公主转过头来,笑盈盈道,“既然话说到这了,我也不必再迂回,听说闻大夫得了碎骨真传,即便是再厉害的毒物都奈你不何。只要你助我解毒,我便放你与你的小情郎安然离开曹禾村,如何?”
闻非挑眉:“殿下这是在要挟我?”
怀月公主笑道:“你们大晟人不是常说医者父母心,我这么一个命不久矣的弱女子在你面前,难道你要见死不救?即便你不愿救我,那你的小情郎呢,还有这曹禾村上下数百口人户,闻大夫真能袖手旁观么?”
闻非虽早已料定这白衣女郎扣下自己另有目的,如今听完倒是松了一口气。这位怀月公主虽有几分本事,但到底久居深宫,消息来源有限,她只知道疯老道和闻非的关系,却不知道闻非真正用来解百毒的手段。也不知当初给她透露消息的人是有意隐瞒,还是真的一知半晓,但不论如何,这已然成了闻非的机会。
闻非没有接怀月公主的话,抬眸望向一旁气得脸色乌青的曹老夫人,凉凉道:“刚刚听殿下称呼你为‘方嬷嬷’?”
“是又如何?”曹老夫人莫名其妙。
“那么不知这位姓方的嬷嬷,可认识某个在大凉州开酒楼的人?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哦对,张永路。”
闻非直勾勾盯着方嬷嬷,只见对方的脸色在几息之间,便从涨得通红变成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