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里来督查的前一天晚上,蔡可宁没睡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台账和监控,她睡意全无,看了眼表,已经一点多了,干脆爬起来再把桌上整理好的台账翻了一遍。
这些天几个隔离点都在互通有无,有个同事说前几天局里来督查,查出台账上有几个签名漏签的问题,就非说她的台账是临时补的。
各个点都有本难念的经。她们汉庭是保洁总爱偷奸耍滑,前两天刚换了一批,所以蔡可宁不放心监控。有的点的保洁是关系户,工作人员说不得的。还有的点团队关系不和谐,遇事总爱推活甩锅。
蔡可宁将台账放到一边,撑着脑袋想监控。工作怎么做是一回事,应付检查是另一回事。
想了会儿,蔡可宁觉得不放心,想着直接去一楼消控室看一遍更好。
开门的刹那,对面也恰巧开了门,蔡可宁一怔,握着门把的手不自觉收紧。
她与裴微对视,裴微只穿了件深色睡裙,两条纤细的吊带更衬得她胸前肌肤洁白如玉。蔡可宁不太自然地掠过视线,转而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
那要她怎么办呢?总不能扭头回房。她不做这样小家子气的事情。
蔡可宁轻轻将门掩上,裴微也将门掩上。
从前裴微也极少穿这样带点性感风的睡衣,通常也是常规款,除了有时候晚上那什么。蔡可宁不好意思去看裴微裸露的肌肤,也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有点紧张,张了张嘴不知道口中的话该怎么说,就看了眼走廊处的摄像头。
裴微将手里搭着的那件睡袍披上,先开口道:“睡不着吗?”
蔡可宁点头。她率先朝走廊靠电梯的那头走去,紧接着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们这边的地胶没有铺平,鞋底与地胶的摩擦声响像一个个节拍,打在蔡可宁心上。
裴微就在她身后。
转眼到了尽头,尽头是面窗,右手侧拐个弯是电梯,蔡可宁脚步一顿,最终在窗口驻足,背后的脚步声也停了。
天上的月亮依旧又大又圆,窗外路灯点点,底下树影摩挲。沉静如水的夜晚,微风吹拂,清脆的沙沙声扑面而来。
“有点紧张?”裴微的声音在背后。
如果是吴敏问她,或是彭佳丽问她,她一定会说还好,或者也没有。但裴微问她,蔡可宁就说了句有点。
这是她们进点共事以来的第一次独处,她们这样看似心平气和地聊着天,可蔡可宁的内心波涛汹涌。裴微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疯狂生长的藤蔓将她缠绕,她的大脑、思绪慢了半拍,甚至停转。
蔡可宁看着自己放在窗台沿边的双手,指节已经开始发白。
“你很认真,工作也很用心,我们这边不会有问题的。”裴微说。
蔡可宁沉默几秒,笑笑,道:“现在工作不好做,我也算不上认真。”
前几天她和吴敏强行要换保洁,那几个保洁得知后撒起了泼,将两人叫到走廊上大骂了一顿。先说两人要求太高,又一口一个欺负外地人。蔡可宁站着任她们吵闹,她不善吵架,也不屑去争辩。
可这一闹,围观的人很多,消杀和几个公安也就算了,她可以不在乎,但裴微站在她对面。
现在想起裴微那时的眼神蔡可宁依然揪心。裴微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冷都淡,皱着眉,像是觉得厌恶。蔡可宁不知道裴微厌恶的是什么,或许是人,又或许是这样的场景,她感到尴尬与难堪。
蔡可宁转身,看见裴微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的温和的目光,她的心禁不住一颤。
忽然想起那时候她们还没在一起,学院举办十佳歌手大赛,蔡可宁上台唱了首《小情歌》。原本裴微说她会来,后来临时有事又说不来,蔡可宁唱完歌下台,主持人找她说了些后续流程上的事,蔡可宁边点头边听,却异常眼尖地在最后排的观众席中发现了裴微高挑的身影。
裴微穿一身黑,气质跟小她五六岁的人一比便很出众,蔡可宁拨开一个个往后台走的工作人员朝观众席走去,裴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倚在了墙边。她看着她,目光像羽毛,既轻又淡,却很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你来了?”蔡可宁问。
“嗯,”裴微说,“处理完就赶紧过来了。”
蔡可宁点头,说:“哦。”
裴微笑了下,突然靠近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唱得很好听,我很喜欢。”
鼻腔被一阵淡香充盈,耳廓敏感地感知到若有似无的气息,蔡可宁有点脸红,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时至今日,回想起这些她依旧感到心动。
蔡可宁察觉到裴微离她近了些,她在心里描绘她呼吸的节律。曾经她们做过那么多亲密的事,如今彼此克制的几十公分却成为她们在对方生命当中空白的四年。
蔡可宁的心被投进水里,随着裴微呼吸的浪潮不断浮沉。
“我......”蔡可宁回身,目光掠过裴微的脸,看着她的肩。
“我要去楼下看会儿监控。”她指了指电梯方向。
“去吧。”裴微点头。
一楼消控室,小丁坐在电脑前撑着脑袋,见蔡可宁过去,给她让了个位置。
“这么晚不睡觉?”
蔡可宁叹了口气:“睡不着,下来看看监控。你不睡?”
小丁扬了扬手里的记录本,道:“补作业呢。”
“我看半小时,打不打扰你补作业?”
“没事,看吧。”
小丁坐到一边,推了罐红牛过来,蔡可宁说不用。
蔡可宁专心看着监控,呼吸及心跳节律随着注意力的转移逐渐平复。她将前三天的污染区监控录像看了一遍,又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时间点,然后准备上楼。
她刚转身,肩膀被人轻轻戳了下。回头见是小丁,小丁还没说话,先打了个哈欠。
蔡可宁等他将哈欠打完。
“那个,”小丁轻声说,“能不能帮我在佳丽面前多说几句好话?”他将桌上放着的几盒泡面几瓶红牛通通捧给蔡可宁。
蔡可宁退后一步,摇头道:“不用了哈,我不吃这些。我尽量,行吗?”
“谢谢啊,谢谢。”
蔡可宁乘电梯回到三楼,裴微早就不在走廊了。蔡可宁靠在窗边站了会儿,想象着裴微那时的站姿,她们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面对着面,近在咫尺。
她将视线转向电梯口,长而空阔的整个空间静寂无声。
顶灯幽幽照着。
蔡可宁回房,坐在床沿安静地发呆,忽然发现自己桌上的台灯亮着,她起身,见到灯下躺着几颗陈皮糖。
以前出去吃饭,结完账就在前台拿几颗陈皮糖揣兜里,然后先剥一颗给裴微,裴微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但蔡可宁每回都吃。后来吃着吃着,就觉得所有糖里陈皮糖是最好吃的。
蔡可宁倏地望向门口,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已经关了门。她慢慢走向门边,轻轻将门打开,看见对面裴微的房门仍虚掩着。
蔡可宁往前踏出一步,顿了几秒又收回,最后将门重新关上。
她揣测不了裴微的心意,也了解裴微的骄傲,她们曾经都没为彼此迁就过。她既希望裴微找她,又希望裴微不再找她。
她们是前任关系,理应别扭地相处,或者不再相处。她宁愿自己是裴微生命中避之不及的对象,是她一生当中的介怀与遗憾,而不是可以坦然面对的过去之一。
蔡可宁感到鼻子一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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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梦茵将车开到医院宿舍楼下。
叶一诺解开安全带,道:“谢谢师姐。”
又道:“下次就不麻烦你啦,我买了辆小电驴,以后可以骑车去学校。”
黄梦茵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偏头看向叶一诺,笑道:“麻烦吗?我觉得不麻烦。”
“而且你不是说你不喜欢戴头盔吗?”
叶一诺:“是啊,可不戴要罚20块钱。”
“好吧。”黄梦茵笑了。
叶一诺下车,跟黄梦茵挥手说拜拜,她抬眼,见马路对面停了辆发动着的车。
十点多,她们这边还算僻静,光秃秃的一辆车就显得扎眼。
黄梦茵突然也下了车,绕到车尾打开后备箱,提了一小盒果篮出来递给叶一诺。叶一诺不收,黄梦茵硬给,说是患者家属送的,实在太多了,不吃浪费。
叶一诺最终收下了果篮。她瘦瘦高高的,站在路灯下,在白色车顶上方露出半个身子,微笑着跟黄梦茵说再见。
连漾隔着车玻璃,冷冷看着叶一诺笑容满面,她的目光跟随坐上主驾的那个人,看了眼那车的轮毂,又看了眼那车的外形。
路灯光给叶一诺打上一圈柔和的光晕,在地面剪裁出一个椭圆影子。目送着黄梦茵的车远去,叶一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转而化为一阵疲惫。
手里还拎着有些重量的果篮,叶一诺靠在路灯灯柱下站了会儿,然后决定给蔡可宁打个电话聊聊天。
她们职工宿舍不在医院里,安置在附近一个小区,有几幢楼专门供规培生和年轻医护居住。叶一诺将手里的东西放小区休息椅上,自己沿着步道转圈。
连漾降下车窗,见叶一诺的身影像一颗微弱的火星,在围成圈的灯柱下不断明灭。
叶一诺讲的医院里那些事,蔡可宁听得懂,蔡可宁的工作生活她也会感到好奇,两人就这样聊了二十几分钟。
“嗯。”叶一诺坐椅子上说,“我说的肯定没错。”
“算了,不去猜了。”对面蔡可宁说,“我们说点别的。”
“行,那就说点别的。”
蔡可宁:“昨天晚上饿了,突然想到锅拉头,然后好想吃。你吃过吗这个?应该没吧?”
叶一诺:“是不是薄薄的然后烙得脆脆的那个饼?加个鸡蛋进去,我小时候吃过,可好吃了。”
“你居然吃过?锅拉头别的地方没有的。”
“我外婆家在崇平,小姨也住在崇平,以前我妈她,”叶一诺顿了顿,“她在越州做包子,放暑假的时候小姨会接我去她家住一段时间,有时候早饭就去外面吃锅拉头。”
她吃锅拉头一定要加炒榨面、豆芽菜和一根脆油条,出了越州,这些就都变成回忆了。
叶一诺想起十几年前的傍晚,她坐在小姨电瓶车后座一起去崇平,一路上有许多农户摆摊,有卖西瓜的,也有卖葡萄的,闻着一路果香到小姨家,正好是吃晚饭的光景。
小姨待她很好,姨父也很客气,表姐也好相处,在小姨家一天三顿准点准时,菜也很丰盛。从前她只想到自己是去寄住,要懂事要有眼色,后来后知后觉地才开始明白小姨的用心。她是怕自己在云昭没人照顾,也不想自己待在那样的家庭里内心压抑。
叶一诺看向宁静的夜空。
蔡可宁笑道:“妈呀,说得我口水都流出来了。”
叶一诺轻轻笑了笑。
她看见小区对面那辆车还停着,于是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大门走去。对面那车的车窗缓缓升起,她刚走到门口,汽车的车窗恰巧也升到了顶。叶一诺看不见车里的人,她索性靠在门口的大树边,目光淡淡地注视着它。
“我们小区对面有辆车,停好久了。”她说。
蔡可宁:“停就停呗,怎么了?”
“眼熟。”
“眼熟?车牌还是?”
“没看见车牌。”
“什么车啊?”
“特斯拉。”叶一诺想,连漾当初交给她的那张卡片钥匙就是特斯拉的。
树上掉下片叶子,就落在叶一诺脚边,叶一诺拿脚尖逗了逗它,又扬脚一踢,然后转身回了小区。她边走边说:“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崇平,把想吃的都去吃一遍。”
蔡可宁:“你说的。”
“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