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树看得出来,这些事情关呈明没有跟别人讲过。
包括他的那些室友,还有朋友。
这倒也正常。有时候关系太好,很多话反而不好说出口。
云树自己也没给别人讲过橘子江水的事情。
但他倒不是因为说不出口,毕竟他和谁都不是太熟。
云树把餐盘放进回收桶,走到食堂门口,余光里,关呈明把擦过手的纸巾揉成团,又展开,又揉成团,穷极无聊的样子。
说出这些事情,有一个人愿意听,云树觉得,关呈明其实会轻松很多。
*
今天放周假,下午有一节地理课。
本来平时的地理课,所有人都是能混则混,都知道地理老师是个甩手掌柜,就算不认真搞学习也不会拿他们怎么样。
谁知道原本的甩手掌柜不知道怎么抽风,今天忽然开始给他们施压了。
他拿着厚厚一沓资料,分给第一排的学生,要他们一个一个往后传,一边用他一贯的吊儿郎当口气为自己辩解:“你们也别怪我,你们周考成绩不行,是学校给我施压,我没办法啊。”
“这节课就把第一节的内容背下来吧,我待会儿抽查,背不下来周假不许回家。”
班上一片怨声载道,但是地理老师不管。
他平时吊儿郎当的,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学校施压,影响到了他的什么工资奖金,把他搞急了,死活也不松口,非要让他们把书背完了才能回去。
学生们再怎么不乐意也没辙,抱怨两句就认命地开始背书,指望着能强记一点是一点,再来点运气加成,不被抽中,按时放假回家。
关呈明最讨厌死记硬背的东西,他没那个脑子,背不下来。
但是山人自有妙计,此路不通走彼路,他想到了别的招。
他找了个托。
他们背书都要到讲台上面,站在老师旁边背。
关呈明就让坐在讲台旁边的学生偷偷把小抄举在他面前,只要老师一直坐着,不站起来,就不可能发现他。他就可以明目张胆照着念了。
讲台旁边那个学生是学霸,而且是他们宿舍的,跟关呈明关系很好,所以一口答应下来。
关呈明打点好关系回到座位,瞥了一眼旁边的人。
云树那边没什么动静,也没有去背书强记,也不像他这样走歪门邪道,还是拿着刀和那些花瓣儿叶子,还是在做拼贴画,跟平时无异。
月考成绩是会在全班公示的,所以关呈明知道云树的成绩,也是个学渣,跟自己半斤八两。
本身也不是学霸,现在老师又要抽背了,他还不想想办法,还敢继续摸鱼?
看来是彻底摆烂了。
也无所谓背不背得出来,也无所谓会不会被留下来,反正守着他的拼贴画,能捱过一天是一天。
连关呈明这种别人眼中的叛逆少年,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象征性扑腾两下,云树居然直接自我放弃了,某种意义上也是厉害。
关呈明收回目光。
他当然不可能善心大发跑去帮云树也打点一下。解决完自己的事情,他就放松地靠在座位上开始打游戏。
……也不知道云树待会儿会怎么应付地理老师的抽查。
等着看吧。
*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地理老师开始抽查了。
很不幸,关呈明被抽中了。
好在他早有准备。
从座位走向讲台的时候,他对着讲台旁边的室友使了个眼色,室友暗地里给他比了个大拇指,示意他尽管放心。
关呈明在老师面前站定,地理老师一声令下,他就开始背了。
室友确实很给力,把那张资料尽可能摆在他能看到,但是又不至于让老师看到的地方,让他顺顺当当照着念完了小半段。
关呈明很老练,知道背得太顺溜会引发怀疑,所以每背几句,他就故作卡壳,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背。
就这么背完了第一段,开始第二段。
没想到的是,第二段还没背几个字,地理老师忽然一抬手,示意他停下来。
关呈明有种不好的预感,室友也知趣地把资料收了起来。
只看见地理老师笑着瞅了他一眼,好像还往讲台下面瞅了瞅,然后开口说话了:“同学们。”
“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灯下黑?什么叫丈八灯台照远不照近?”
“比如说我们的这位……”他看了眼花名册,“关呈明同学,让讲台旁边这位同学帮你举着那个资料,让你照着念,是吧?”
“你猜猜……我是怎么看到的呢?”
“因为我知道灯下黑。”
“以前还有学生往这儿,”地理老师站起来,手摸向讲台前面的那块挡板,“贴小说,我就说,孩子,你别贴这儿,手一摸就捞上来了。”
本来这种事情被发现对于学生们来说挺恐怖的,但是因为地理老师的语气非常阴阳怪气,下面的学生都笑得前仰后合。
笑声里,地理老师拍了拍关呈明的肩膀:“行了你直接下去吧,待会儿放学了陪我多在学校呆会儿吧,啊。”
“……嗯。”关呈明有点无语,几步走回座位,靠在椅背上吐了口气。
这真是老油条啊。
阴阳怪气老油条。
但是还没完,关呈明下去之后,地理老师接着又叫了几个学生上去。
这几个学生背书的时候,关呈明正在思考待会儿被留堂之后的对策,还没思考完上面的学生就背完了,地理老师看看花名册,又抽了一个学生:“云树。”
云树?也被抽到了?
关呈明愣了一下,扭脸看着旁边坐着的人。
还真是患难同桌。
云树闻言把手里的刀放下,站起来。
不同关呈明之前的想象,他被抽到之后看起来还挺冷静的,没有一点无措或者慌乱的意思,径直冲着讲台走了上去。
他在讲台上站定,地理老师点点头示意他开始背。
关呈明都已经准备好好欣赏一下了,看看云树这个阴湿神经病怎么跟台上这个阴阳怪气老油条大战三百回合。
万万没想到,云树根本没犹豫,张口就开始背,一句一句不带停地把全文都给背下来了,简直可以说是滚瓜烂熟。
关呈明傻了,直勾勾瞪着讲台上云树开开合合的嘴巴。
他想不明白,云树到底是什么时候把这些东西背下来的。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云树。这人还是那副阴沉样子,额发垂着,看不清表情,只有嘴巴在动。
只是很奇怪,云树平时上课要做拼贴画,所以总是扎着头发,可是现在站在讲台上,他的头发却是散开的。
显然是刚才上台之前特意散下来的。
而且关呈明还发现,他背着背着总会有一个很规律的停顿,就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样。
最后还有一点,就是他从头到尾站得很直,一动不动,连头发丝都不移动一下。
关呈明目光在他垂在耳边的头发上停留了一下,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与此同时,云树很快把第一节的内容背完了。
但是老师没急着让他回去,而是对着花名册看了一会儿,又看看他,说:“云树……是吧?”
云树点头。
“背得不错,”老师先肯定了他的努力,“但是,待会儿放学你也留一下吧,我有点事儿要问你。”
下面的学生议论纷纷,云树倒是没什么表示,又点点头,下去了。
他回到座位上坐下。
“他为什么留你?”关呈明问。
“可能是因为上课不听讲。”云树说出自己的猜测。
那不奇怪了,都是事实。
关呈明觉得,就算他当时没被发现,地理老师也会以同样的理由把他留下来。
不过,这并不是关呈明想问的重点。
他从云树下台之后就一直盯着云树,目光里带着几分审视。
然后他冷不丁伸出手,把云树耳朵边上的散发扒拉到耳朵后面。
映入眼帘的是白皙耳廓,耳窝里有一枚黑色的小玩意儿,在白炽灯下闪着微光。
果然……!
云树带了耳机。
这样,背得滚瓜烂熟,散着头发,停顿,还有站得很直,就都有了解释。
这个操作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灯下黑,哪怕是关呈明,也是因为跟云树做了一段时间同桌才看出来。
“靠。”关呈明把手撤回来说。
云树耳边头发随着他手指的离开轻轻晃了一下,重新把那枚耳机遮盖起来,这么一看,依旧是一点破绽都不会露出来。
他盯着云树看了一会儿。
这家伙真是……
怎么说。
有点恐怖。
*
头发从耳朵后面晃回耳边,在云树脸颊上蹭了蹭,有点痒。
他从自己耳朵里取出那只黑色耳机,扭脸去看关呈明:“要吗?他说抽查的时候我偷偷录的。”
关呈明逃操很娴熟,这种作弊还欠点火候,听到云树这个建议,手指在嘴边抵了一下,一副思索的样子,显然动了心思。
但接着又皱着眉否决:“不行。关键是我的头发。”
云树目光落在关呈明耳朵上。
的确。关呈明再怎么说头发也没有他长,盖住耳朵恐怕有点吃力。
云树端详了一会儿,一直看到关呈明明显有点不自在了,才开口说:“能盖住。”
接着不等关呈明回答,站起来,微微俯下身,把耳机放进关呈明耳朵里。
接着从旁边拈过来一些碎发,用来盖住耳朵。
关呈明耳朵形状很漂亮。
云树把碎发遮盖在耳朵上的时候,手指不可避免碰到耳廓,看起来好像用手捧住了那只耳朵。
就像捧着一朵白色的橘子花瓣。
尽管今天没下雨,云树全身也没有淋得湿哒哒的,他手指相较关呈明的皮肤还是有点凉。
尽管关呈明强行要掩盖住自己不可控的反应,云树还是能感觉指腹传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听见关呈明有点烦躁地吸了吸鼻子:“怎样。说了盖不住。”
确实有点勉强。云树把手放下来。
关呈明以为他放弃了,谁知道他转过头跟坐旁边的女生说了几句,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小发卡。
关呈明眼睛猛地睁圆了。
他还没说什么,云树自顾自又上手了。
把刚才那绺碎发拢到耳朵上,用发卡别住。
刚刚好就把耳朵遮住了。
“……”关呈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一样,最后还是放弃挣扎,语气妥协,“这玩意———我说这个发卡,能看出来吗?”
“看不出来。”云树直起身,站远一点看了看,回答他说。
其实凑得够近当然能看出来。
就算看出来,这样别着也很好看。
只是关呈明想必不会认同他这个想法。
*
放学了。
学生们该放学的放学,没过关的留下来接着背。
“人还蛮多的啊。”地理老师用一种看热闹的语气感叹道,好像把这一教室人留下来的不是他,而另有其人一样。
“好嘛,那就背吧。背好了找我过关,过关了就可以走人。”
说着在讲台上坐下来,然后朝着云树招招手:“你来。”
云树依言走到讲台旁边。
“把你留下来不为别的,就想问问,你平时上课都在做什么呢?”地理老师笑了笑,看着还挺有亲和力的。
但是无论是他,还是云树,都知道这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是:小子别以为上课的时候开小差我不知道,现在就来给你紧紧皮了。
云树发挥他惯常的,金子般的技能:沉默。和老师对峙起来。
僵持半晌,地理老师也不生气,放松靠在椅背上:“哎呀你别这么别扭嘛。我呢也不是要对你怎么样,但是就像我上课说的那样,学校上面向我施压,我也没有办法嘛。”
“我看呢,今天抽背你背得不错,也许你是有自己的学习方法或者计划,但是人与人之间是要相互理解的嘛!”
“比如你的学习计划我可以不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