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琉生吐出来的是血。

这口血吐得又快又急，松田阵平扶着他，衣服裤子和手臂全部遭殃，猩红不详的红色液体浸入衣料、在皮肤上攀爬，又滴落到地面，变成一片片炸开的红色雪花。

松田阵平急喊了他两声，心率飚得比刚才还高，但如月琉生似是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头软软地垂着。松田阵平掐着他人中，另只手摸出手机打急救电话，手上的血把键盘都染得模糊不清。

冷风吹来，松田阵平把人拢了拢抱在怀里，头和肩膀压着电话——第二通是打给萩原研二的。他没顾得上炸弹犯，匆匆朝外面走。

电话接通得很快，但传来的是伊达航的声音：“松田，出什么事了？”

松田阵平脚步未停，声音也紧绷：“犯人在杯户大厦后面，已经失去行动能力，可以马上抓捕。”

他的语调因为步伐急促而不稳，行走间带起的风声也传入电话的另一头，伊达航问出最要紧的问题：“你在哪？犯人还有帮凶？”

“不是。”犹豫是否如实告知只在一瞬，松田阵平很快就道：“他吐血了，要尽快送去医院。”

这个“他”出于某些顾及并未言明，但听者都很快意识到这个人是谁。汽车加速时的轰鸣声伴随着伊达航的一声短促闷哼同时响起，手机里传来萩原研二道歉的声音，因为距离有些远而显得失真：“抱歉班长，忘记提前说一声了!”

“小阵平，我来接你，你就在杯户大厦外面的那条街道上等我!”

电话在伊达航最后没说完的那句“前面有车”里被挂断，从挂断前突然传来的急刹漂移声来判断，萩原研二大概又要去交通部喝茶了。

松田阵平头一松，手机顺着衣服滑到如月琉生怀里，那人惨白着脸，完全没有清醒的迹象。松田阵平绷着脸一路跑到街道边，没等一会儿，一辆打着双闪的白色马自达在他面前停下，伊达航下车给他开门。

萩原研二从车内后视镜里看见他身上手上都是血，心瞬间提起：“你受伤了吗？”

“不是我的血。”松田阵平让如月琉生靠在自己肩上，检查了一下他的体征，随后拉上安全带系好，一只手扣在车门处，一只手搂住如月琉生，两只脚抵着前座，这才抬眸示意萩原研二：“开车。”

萩原研二看了一眼他怀里无知无觉的如月琉生，拉平了嘴角：“坐好了。”

萩原研二比急救车快多了，伊达航可以证明这一点，他感觉自己的魂还在后面飞着的时候，人已经到医院大门口了。

松田阵平深吸一口气，把如月琉生的衣领往上拉挡住了他的脸，随后才把人抱下车。萩原研二走在前面，伊达航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安排好了那一堆还在杯户购物广场找松田阵平的人。

急救室外，松田阵平皱着眉看着刚刚从如月琉生身上摸出来的手机——他自己的手机早就揣好了，是医生丢给他的，有人给如月琉生打电话。

署名是“苏格兰”。

在第一次没有被接通后，对方又打了一次。松田阵平没有挂断，也没有接通。

萩原研二凑到他旁边，一眼看见这个像是代号的名字。

“这是——”那个组织的成员。

松田阵平点点头。

对方这时候找如月琉生，也不知道是什么事，他们不明情况，不敢贸然动作。

“先不管。”

松田阵平把手机丢进兜里，伊达航在这时候面色严肃地走回来，坐到松田阵平另一边。

“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短暂的沉默后，松田阵平面上罕见浮现出几分自责的情绪：“……犯人是他抓到的，他当时情绪不太稳定，至于为什么吐血，我不确定。”

他的话语焉不详，其余两人于是明白其中或有一些不适合在此言明的事情。伊达航抓住他用词的微妙差别，“不确定”其实也是有所猜测。

老大哥想，这次他真的得找机会问明白，不能再让这两人含糊过去了。

医生从里面出来时，面前迅速围上了三个人，他看了看，问：

“你们谁是病人家属？”

松田阵平掏出警官证：“里面的是……是我们一起案子的重要证人，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没有外伤，经过我们的初步检查，内伤导致吐血的可能也不大。他之前有没有服用过什么药物或者食物、或者注射过什么药剂？”

“……”

见几人都不说话，医生心知大约涉及什么不方便说的内情，道：“建议你们尽快排查一下，我们判断可能是中毒导致多个系统紊乱引发的吐血，但需要等血液分析结果。”

萩原研二声音干涩：“……那他现在？”

“只是身体虚弱，没有生命危险，也没有其他中毒反应，需要继续观察生命体征。”

“一会儿转去普通病房之后你们可以看望，等他情况稳定之后再进行询问。”

伊达航左右看看，见两人都是一副失神模样，只好自己跟着医生办入院手续去了。

如月琉生醒过来是在两个小时之后，他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沉浮，隐约记得自己在梦境里见到了德川。偏偏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提着吊着，做梦做不安稳，焦虑地想要醒过来。

他是在惊悸中猛然坐起，睁眼时满头都是冷汗。

旁边坐着的人被他惊动，围上来叫他名字，如月琉生听见“滴”的一声轻响，他霍然转头往声源处望去，按呼叫器的萩原研二和他对上视线，茫然地放下手。

“琉……和也？”

恐惧感盘旋不散，如月琉生心里有种没来由的焦虑，像浑身都被线缠着收紧，难以得到喘息。

他垂着头，忽而低声：“没……事吧？”

没人听清这句从喉咙里含糊说出的话是什么，伊达航皱着眉拍了拍他的背，觉得有些不妙。

医生很快赶到，先给如月琉生做了检查，又喊走了一个人到门外。

如月琉生这时才从惊悸中慢慢缓过来，接过萩原研二递给他的热水。他的手有些发软，用力时在轻微的颤抖。

刚刚被他一直死死抓着的松田阵平微微蹙眉，他盯着如月琉生，却发现后者根本不敢和他对视。

这是怎么了？

“……藤井树呢？”

他的声音仍然沙哑，双手圈着水杯，盯着水面泛起的浅浅波澜。

松田阵平道：“搜查一课的人进行抓捕后，把人交给了公安。

这是他们不久前得到的消息。

如月琉生想，如果藤井树身体里真的被组织植入了什么东西，这时候被抓，大概就到死期了。

会是什么毒呢？会不会痛苦？为了避免有人死前泄露机密，大概率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想着，没有要提醒他们的意思。

就算抓到了也问不出什么，德川做事向来不留把柄，控制人的手段无非也就那么几种:洗脑或者威胁。

让他去死好了。如月琉生想。

“和也，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吐血吧？”萩原研二出声把他思绪拉回，他压低声音：“那个药剂，你——”

门被打开，走进来的伊达航手里拿着验血报告，面色不佳地走到三人面前，目光落在如月琉生苍白的脸上。

他叹了口气。

如月琉生刚刚就听到了数值上涨的提示声，此时扫到伊达航手里的东西，动了动唇，那个称呼在嘴里打转，又被他咽了下去。

伊达航看着他。如月琉生和他对视一会儿，又垂下眸，头不自觉的放低，像个做错事情的小朋友。

伊达航在思索该怎么开口。

虽然他心里总把如月琉生当弟弟，但却知道对方是个有主见、且现在肩负了重责的成年人，或许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更何况，比起生气，他现在更多是心焦和担忧。

听到医生的话，虽然告诉自己绝对会阻止最坏的结果发生，但仍然忍不住往那个最坏的方向去想。

只是假设这个结果，内心就已经完全被酸楚和悲伤弥漫了——就算在选择这个职业那天开始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没人能真的做到完全冷静。

伊达航喉咙里堵着很多话，最后说出口时像是叹息：“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他看了一眼像护法一样一左一右立在两侧的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我们会想办法的。”

萩原研二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听出一点威胁意味，挑了挑眉，目光垂落到因为身体状况逃脱清算的人身上。这人从醒来开始情绪一直就不太好，好像又和松田阵平闹了点小别扭，此时面对关心显得焉嗒嗒的，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心里胡乱自责。

他伸手薅了一把如月琉生睡得凌乱的短发，在后者茫然抬眸时歪了歪头。如月琉生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他开口，也跟着歪了歪头。

“噗呲——”萩原研二轻笑出声，眼睛弯成月牙：“好可爱噢——小和也——”

“幼稚鬼。”被晾在一边很久的松田阵平嘟囔道，他把手撑在床沿，极有压迫感地凑近，在思考无果后选择了直接询问：“你这家伙又在想什么呢？从醒来开始就不理我。”

伊达航忽然幻视松田阵平是一只竖着尾巴的目露威胁的黑色大猫。不过和在警校时闹别扭不同，以前的松田阵平会生几天闷气，现在已经完全没有顾忌，没忍到半个小时就直接发问了。

伊达航走到萩原研二身边，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这个位置观赏最佳。

如月琉生听见对方毫无芥蒂甚至还带着不满的语气，小心翼翼地抬眸——他记忆里松田阵平面对他时那种失望和愤怒犹在眼前，时常让他午夜梦回都惊悸不已。

但是没有。

松田阵平只是臭着脸，像被故意逆着毛摸了的猫，虽然凶，但看着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没有变化。

“……我，我刚刚……”如月琉生说到一半，又闭上嘴：“……算了。”

“算什么算。”松田阵平眯起眼，仔细端详他闪躲的神色，他摸着下巴看了半天，看到如月琉生都要隐忍不住的时候，恍然大悟，一屁股坐回凳子上，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轻松：“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变成混蛋了，我会亲手把你送进局子里吃猪扒饭，等你十几年后改造成功，再把你提溜出来揍一顿的。”

“……什么？”如月琉生愣住。

“我以为你想问的就是这个。”松田阵平神色平静，语气从容，像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但我知道你不会的。”

“即便是碍于形势或一时失去理智，你的本质永远都不会改变，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能质疑这一点。”窗户里透进的明亮阳光给警官先生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使他站在那里便像是光明本身：“但是底线一旦逾越，就会一步步迈入深渊，到那时，你会比我更加痛苦。”

这真像一个迟来的预言，又像一个迟来的解释。

那种难以呼吸的感觉消失了。

他像被人短暂地托举出水面，湿冷的海水被阳光照暖，滴滴答答落在耳畔。

“但是。”

松田阵平帮如月琉生做出了那个他不敢做出的假设：“如果你那时候真的下了手，又必须要有人为此负责。”

“我会替你顶罪。”

如月琉生怔怔地望着他，像是茫然，像是动容，他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松田阵平看着他，没有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