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尽,越蜉被禁锢在阵法之中,他想要嘲笑锦百只会请外援,可第一个字刚出口,就被暮昼噤声了。
暮昼封住他的灵脉,确保他无法自尽,负手站在一旁等待锦百的指示。
锦百将要开口询问小鱼的下落,阵法中间的人却忽然瘪了下去,只留下一层外皮和微弱的灵力波动。
锦百:“啧。”
虽然早有准备,知道越蜉在被捕后会自戕,让他们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但锦百还是不免有些烦躁。他本以为喊来暮昼就能活捉越蜉,问出小鱼的下落,而后顺理成章地解决眼前的一切问题。
暮昼神情难掩诧异,没想到越蜉这样还能自尽。
“……”
他道:“我去追他。”
没等锦百作出反应,他顺着残存的灵力波动飞身离开,生怕慢了一步锦百的心情就会变得更糟糕。
锦百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掐诀回了医馆。
医馆中没什么人,任晨闲坐在元宝床前,显得越发灰暗孤寂。锦百推门进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好受,问:“元宝他…怎么样了?”
“伤势已经完全愈合了脉象平稳,但就是一直没醒……”任晨闲垂头丧气的,眼中没了往日的光彩,“是魂魄丢了吗?”
“……可我在附近都搜了一遍,也没发现任何魂魄啊,”他声音越来越低,手也抖得厉害,“师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都怪我把越、把他捡回来,我不该……”
锦百拍拍他的肩,“先别着急,可能是鬼差们不小心把元宝带走了,等我去问问冥主。”
语落,他捏出一道传讯符,写上元宝的名姓,询问其下落,直通冥界。
锦百心里有些忐忑,不知此举会否打扰到冥主。
好在冥主很快回讯,他照例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嘘寒问暖的话,看得锦百眼睛疼。
冥界闭塞,冥主不知锦百如今成为罪神被贬下界,在信中关心了几句他与暮昼的感情近况。继而又说冥界最近来了个酿酒大师,世间美酒皆出自其手,邀请锦百闲暇时前往冥界一同品酒……
直到最后,他才说元宝今日刚到冥界,哭闹了许久,锦百传讯过来时,他刚被另一只小鬼安抚好,如今正与人牵着手,排队等着过奈何桥。
——这些内容仅仅只占据了信纸的一个角落,小小几个字挤在一起,莫名让锦百幻视缩成一团的元宝。
心脏深处传来一点抽痛,但又和上次被小鱼剜心时有些不同。
锦百有些难以呼吸,下意识捏捏左手食指的骨节,继续传讯:[是不是搞错了?他阳寿应该还剩几十年的吧…我可以去接他回来吗?]
不过片刻,苍劲的几个大字浮现在锦百跟前:[不可。此子阳寿已尽,两年之前就该离世。]
“两年之前……”一直在锦百身旁的任晨闲讷讷道:“该不会…指的是那次妖兽袭城吧。”
屋外不停鸣叫的鸟雀忽然收了声,扑棱着翅膀飞走,留下几根漂亮的羽毛。
头带巾布的妇人跨进门内,笑着对静默的两人颔首,将手中提着的一裹糕点放在桌上,道:“今日下工早,回家路上听到教书先生说元宝近来调皮得很,课业亦不甚用心,我便来问问他。”
她抬眼看到躺在床上、小小一团的孩子,却没在意,笑着同师徒二人念叨几句,又唤了元宝两声,没得到回应,这才觉察出有些不对劲。
锦百沉默后退,给她让开一条道。
“……元宝?”妇人走近床边,摘下在绣坊做工时带在手上的冷硬顶针,轻轻碰了碰幼子娇嫩的脸庞。
“李娘子……”
锦百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一步,却不敢靠近。
他不知该怎样和李钰蔓说,只道:“抱歉,是我没保护好元宝。”
李钰蔓坐在床边的小椅上,再次摸了摸元宝的下巴,好似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孩子明明还有呼吸和体温,却再也醒不过来。
弹指一挥间,李钰蔓想到了从前。那时她的丈夫还活着,他们生活在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相互扶持着走过数个春秋,如世间无数的恩爱夫妻。
得知怀孕时,她和丈夫满心欢喜,特意找了个教书先生为孩子取好名字,等待着孩子的降生。丈夫没能等到孩子降世,早早在一次兽潮中丧生。
她独自生活,将孩子抚养大,在那次兽潮中,李钰蔓本以为自己和孩子都会死。不想,他们被仙人救下,定居城内,她找到一份绣坊的生计,总算安定下来,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前些日子她的绣片被一位贵妇人相中,下月初一,她就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酬金。
到那时,她要请恩人到家中做客,她要请人修好坏掉的家具,买足够吃一年的油盐米面,给元宝置办些好点的衣物,修缮一下丈夫的墓碑……
如果还有余钱的话,李钰蔓想把母亲离世前送给她、却因迫于生计被她潦草当掉的镯子赎回来。
今日廿二,离幸福还有九日。但忽然间,时间好像被慢慢拉长,初一变得遥不可及。
她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孩子,没哭没闹,就连呼吸都不曾乱了半分。
兽潮之中,丧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锦百没办法面面俱到,保护好所有人,千年来一直自我催眠,逼迫自己不要太过在意死去的那一部分人,将视线放在幸存者身上。
护好他们的性命就够了,不要深思幸存者的内心,也不要与他们共情。
可如今,他发现自己仍然做不到。
看着李钰蔓,他不由自主地去想城中其他人。
他们该怎样度过没有亲友的日子、如何面对余下的残局。
一颗晶莹的泪珠落下,撞在雕花香炉上,将嫋嫋娜娜浮在空中的烟扰乱一霎。
原来仙人也会流泪。
…仙人在为他们而哭泣吗?
李钰蔓凝视香炉上那一点微小的水渍,片刻后,起身认真地看着锦百的眼睛,道:“若非您两年前搭救,我和元宝或许活不到今日……”
她将元宝抱起来,不自觉地拍着他的后背,一如从前每次哄他入睡。
走出门,李钰蔓回首对下意识跟上来、眼眶微红的锦百露出个笑,认真道:“白得两年光阴,我们已经知足。还请您不要责备自己……不要伤心。”
锦百目送他们离开,直到母子二人身影消失在路口,他脱力坐在青石台阶上,不自觉蜷曲起身形。
元宝大名唤作李松鹤,松鹤延年,他却连十岁都没有活过。
锦百将脑袋埋在膝间,半束的长发如绸缎铺开在周围,衬得环在膝上的手越发苍白。青色血管分布在皮肤之下,好似名贵瓷器的裂纹,因用力突起的骨节好似快要从薄薄的皮肤下突出来。
带着一身血腥,风尘仆仆地回到医馆,暮昼远远看见锦百坐在台阶上,停住脚步,不自觉蹙蹙眉,心跳漏了一拍。
暮昼记得初次与锦百亲昵之时,他情绪高涨,不慎扯散了锦百的头发。
那头如水般柔顺的长发顷刻间披散下来,其中几缕落到他的小臂上,冰凉顺滑,像一条小蛇,悄无声息地从他心上游过,留下一道湿润的水痕。
清浅淡薄、裹挟着丝丝缕缕甜意的鹅梨香充斥鼻尖,暮昼大脑一片混乱,不自觉摩挲着锦百玉白的手腕,没话找话般,哑着嗓子问他头发为什么这么好摸。
听到问话,锦百神情黯然一瞬。
他迅速恢复了常态,玩笑似地说,这是因为他每日早晨都会花大把时间打扮自己。继而,锦百没个正形地倚在暮昼肩上,轻轻碰了碰他瞬间紧绷的下颌,问暮昼是不是想来帮自己梳头发。
光从窗外透进来,撒在锦百身上。他低头揉揉眼睛,埋怨似地说这光太刺眼。
暮昼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没错过他低头瞬间的落寞,也没错过他眸中的盈盈水色。
后来,暮昼从他人口中得知,锦百长相肖父,仅有这略微卷曲的头发随了母亲。
那是暮昼第一次窥见锦百的脆弱。
他同暮昼说起双亲,说他们二人比自己出色许多,一个是藏渊阁的司书神官,一个是玄女族天女,从前携手并肩,一同开化了许多荒蛮之地;又说他们亲近凡人,在凡界生活时学着凡人做生意,却总是在亏本……他语气轻快,好像早已忘却那些伤痛,长睫却不自觉地轻颤。
锦百眼尾那抹平日里略显轻佻的浅红,随着言语变得浓艳,带着一抹湿漉漉的潮意,像是晚春时节被骤雨打落的海棠花瓣。
岁月如梭,斗转星移,记忆里双亲的面容逐渐淡去,锦百大概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寻血亲残存的痕迹。
难怪锦百总会在与人对战切磋之前,用有法术加成的云锦将发丝仔细笼好。
暮昼想着,一颗晶莹的泪珠滴在他的手背上。
潮湿、灼热。
明明那样小,却将他压得无法动弹。
看着锦百殷红的眼尾,暮昼感觉自己的心像一团吸满水的棉花,沉重潮湿。他忽然漫无边际地想,等他死了,锦百也会这样为他哭泣吗?会在身边留下一件什么物品来纪念他吗?
还是……会把自己变成他的一件遗物?
可他不想再看见锦百哭了。
那时暮昼看着爱人的眼睛,默默驱散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暗暗在心中起誓,此生绝不会再让对方掉眼泪。
可到头来,伤害锦百最多的还是他。
他自大自负,以为能把控好全局,以为能凭一己之力复活景旧、掩盖那些所谓的真相,以为私下动手脚将锦百放到凡界来,锦百就不会被伤害。
最终却是满盘皆输。
暮昼放轻脚步,缓缓靠近锦百。
知道自己没资格再像从前那般为锦百擦去眼泪,暮昼弯下腰,虔诚地将迆散的发丝一点点收拢在掌心中。
他拎着头发站在锦百身边,沉默高大,像是一道影子。
锦百知道暮昼就在自己身边,却没力气开口赶人,他咬住下唇,浅浅地调整着呼吸,不愿让自己在暮昼面前显得太难堪。
今夜无月,繁星点点。天河在上,与人间万家灯火相对。
仿佛延绵不绝、永无休止的蝉鸣忽然停歇,风声水声随之静下来,万物归于寂静,时间好似被无限延长。
听到身边人轻微地哽咽了一声,暮昼不由自主向前迈了一小步,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两人一坐一立,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