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雨终于在清晨停了。
院子里的青色小石被洗刷得发亮,蜿蜒延至木门的台阶。
窗台半阖,露出一截桌面。
桌面上摆着玉瓷镂空花瓶,里面插着错落不齐的黄花,明亮艳润,给木质装潢的屋内添了一抹色彩。
屋内的人此刻正处于厨房,一手执锅盖,一手拿着木勺,搅拌着锅里色泽黯淡的食物。
那一锅的食物被女子搅和得看不出原本模样。
慈粼站在灶前,额头沾了烟灰,一双柳眉轻皱:“我明明是按照食谱做的......”
果然,做饭比杀人还难。
原以为回到自由的李家村,能够同普通人一样,过着记忆中,那样美好又充实的平淡日子。
村中的人虽没有富贵,也不曾有过多的见识,可他们有一颗安静的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耕田织布,养活一家老小。
是她以前过得不知天高地厚,除了那杀人越货的勾当,自己什么也不会。
慈粼惆怅,转身坐在院子里。
不知何时,李河生站在外面,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踌躇不前。
莫约过了半刻,慈粼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用手撑着脸,侧去那个木讷的男人。
“有事?”
李河生慌忙上前,站在她院子的篱门前,耳朵微红:
“那个,我阿嬷说昨日你淋了雨…让我给你送点驱寒的茶包,怕你受凉。”
李河生知道这是阿嬷想出来的借口,可他脑海中闪过女子清瘦面孔时,也怕女子会因为昨夜那场雨而受寒。
“进来。”
得到慈粼的准许,李河生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男人虽身材高大,皮肤古铜,可那张脸上却是有着与刚硬身材不符的清澈大眼。
慈粼托着下颌,淡淡看他,问:“这茶,好喝吗?”
李河生望着女子明亮的眼睛,结巴如实道:“里面加了陈皮,不是很好喝。”
慈粼莞尔一笑,这男人,还真是老实得…幽默。
李河生不知道女子是何意思,只从方才踏进院子开始,就闻到一股烧糊了的焦味,可偏偏女子坐着一丝未动,仿佛没有闻到一般。
他不禁看向糊味的方向,有些不确定问:“是,是有什么东西烧焦了吗…”
慈粼笑容僵了几分,眼睛错开李河生,微微咳了咳:“我知道。”
女子别过脸的举动,让李河生明白了什么。
他将茶包放在桌上,犹豫地张望厨房,双手促着衣角,大脑中努力想搜索几句照顾女子体面的话:
“听阿嬷说,你刚回村不久,一个人难免有些累…如果不嫌弃,我…我…我可以…”
他是做瓦匠的,平日奔于各村与镇上,干的都是砖瓦石构的累活。
加上闷沉的性子。
她们也都嫌弃他每日又脏又累。
从未同女子说过这么多话的李河生脸上已经红透了,但好在他皮肤黑,不易察觉。
慈粼眼尖,轻易就看出了男人温红的耳垂。此刻她肚子正饿得咕咕叫,想着男人既然愿意,又为何不呢?
“厨房在那。”
她芊芊细手往那一指,男人便逃跑似得离开了她的视线,进了她家厨房。
直到厨房里响起细微的锅碗声,她才有些恍神,她又记错了。
这里不是川乌,她也不是在执行任务,更不用再去周旋、引诱男人为她做什么。
她实不该利用李河生的老实,利用自己这张皮囊,去指使他。
慈粼苦闷垂头,趴在桌上,将头埋入双臂之中,五年恶习,好难改啊。
.
当鼻尖嗅到一丝熟悉的味道,慈粼抬头,一碗素面摆在她眼前。
旁边还放着一碟咸乳小菜。
同她在镇上吃到的一样。
她一脸震惊:“你是看着食谱做出来的?”
李河生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不敢直视女子生动灵活的面容。
慈粼有些意外,她没想到李河生的厨艺这般好,不禁在心里对此人改观几分。
她刚拿起筷子,又想到什么,去了屋内拿出一甸银子给他,“这个给你。我不能让你免费帮我煮面。”
这样她就不算是欺负利用他了吧。
李河生霎愣,盯着那甸银子,将头垂得低低的,往外走去:“面是谢你昨日送我阿嬷回来…这个银子,我不要。”
不等慈粼开口,人便走得没影了。
?慈粼疑惑道:“难道是村中之人都过于朴实,觉得我拿银子是在看不起他么?”
慈粼收起银子,罢了,改日再同他解释吧。她吃饱后发现厨房也被人一并收拾得干净,不禁赞叹:
若是以后,她院子里有个如此会厨艺之人,日子应该会过得颇为滋润。
慈粼也只是这么想想,哪知道,很快就灵验了。
“哎呦,粼丫头在院里儿晒太阳呢。”
闻声,慈粼从摇椅上抬头,那是一满头银霜的老阿嬷,她拄着根木杖,蹒跚而来。
慈粼起身,回想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位老妇人。
“小粼儿回来了怎也不去看看我这老婆子?”
听到小粼儿的称呼,慈粼才想起童稚时期在李家村时,这位老妇人是当时老村长的夫人,如今老村长退职后,两夫妻也就不再管村中之事了。
她忽然觉得鼻尖泛酸,快至几步,将老妇人接到屋里:“余阿嬷,我记得您。”
老妇人欣慰一笑,拉着慈粼的手摸了好一会,才心疼开口:
“小粼儿在外头过得可好?当年也是我不好,没有来得及阻止大成他们,让你受苦了。”
老妇人摸着慈粼的手,糅杂着这些年的心疼和思念,将那双纤细的手抚摸得热和极了。
慈粼眼里波光潋滟,带着笑容:“挺好的。”
老妇人知晓慈粼自小是个懂事孩子,受了委屈也从不会说,故而没有再问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只心疼地拍拍她手,“回来好啊,以后就不走了。”
慈粼点头,悄悄红了眼尾。她很清楚记得,自己见过村长一家并不多,只有两次。
一次是阿娘捡到她那年,带去村长家登户录名,余阿嬷抱着她,小声问她肯不肯到她家来做女儿。
第二次便是她刚过及笄,因为阿娘要将她嫁给哥哥,余阿嬷和阿娘大吵一架。那事之后,阿娘就不许她同村长家再见面。
唯只有两次的见面,却让慈粼记至今时。
“阿嬷对不起,让你操心了。”慈粼低下头,隐去红润的眼眶。
余阿嬷只笑着说无妨,如同一位寻回失散多年亲子的老母亲,抚着她顺柔的青丝,好似透过她身上的一丝一发,寻找她这五年经历的痕迹。
最后环视着院中的崭新的一切,欣然一笑:“院子修缮得不错。只是你一个人住,是不是缺少了点热闹?”
慈粼只一笑,她这些年都是旁观热闹之人,若让她置身其中,恐是少不了要委屈别人,冷了场子。
余阿嬷盯着慈粼这张漂亮脸蛋,道:“小粼儿,这几年心里,可有过如意的?”
“没有。”慈粼摇头,眼中平静极了。
闻及此,余阿嬷也不犹豫了,“我啊在村中有位相知的老友,她家孙子年二十五,性子忠厚老实,不爱说话。前两日来我家打听你的情况。”
她瞧着慈粼面上并未介意此话题,继续道:“都是知根知底。你若愿意接触,阿嬷就应了人家,若不愿意也无妨。那小子性格木讷,配你不足。”
虽未说名字,可听到木讷二字,慈粼心里就知道是谁了。
见慈粼迟迟没有回应,余阿嬷便会意,笑道起身:
“日子这么长,若不中眼的话,可是无趣的紧。小粼儿也不用困扰,此事由阿嬷去回了他。”
余阿嬷一点都不恼,满心满眼地为了屋中女子好。
见慈粼沉默,便想早早将此事回绝了,免得给小粼儿造成困扰。
“阿嬷。”慈粼叫住她:“可以。”
余阿嬷停住脚步,有些担忧地问:“当真愿意?这事可不能将就了。”
闻言,慈粼一笑:“没有将就。我回来就是要长久地住在这里的,成为李家村的一份子。”
她想融入这里,找个地道的李家村人,感受一段她从未体验过的柴米油盐,给她残恒的余生留下最后的归属。
“李河生,我见过。饭做的很好吃。”慈粼微笑,眼里带着认真。
“只是,有些事我还要当面同他说。”
毕竟,她肯同意,别人不一定愿意接受她这身半死不活的烂摊子。
见此,余阿嬷眼含着泪,自从再见这孩子,她身上那股疏离冷漠感让人格外心疼。
如今肯让别人进院子,给这孤独的院子添份人气,她便是无憾了。
李河生被人叫走时,还一身的泥灰。
见到慈粼时,他局促地往后退了三四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似是怕弄脏了她的门口。
“那个,我刚刚在...干活,没来得及换干净的衣服,我站在外面吧。”
慈粼不介意他一身脏泥,“你进来。”
李河生看着整洁的屋内,有些局促地落脚,随后站定在门边,不再踏进一步。
慈粼被他老实滑稽的样子弄笑了,她主动上前两步,离他近了些:
“你让你阿嬷托人来我家时,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果然,李河生听到慈粼的调侃之时,脸庞瞬时红了,“我...我...”
慈粼又近他一尺,问:“你什么,不喜欢我?”
李河生摇摇头,又点点头,羞赧地想要后退,却在此刻已无路可退。
“哐当”一声,背抵靠在门上,涨红了脸。
慈粼不知道是只有李河生会这样害羞,还是整个村里的人都这样。但她也不再挑逗眼前这个男人,退了一步,认真道:
“我身体不好。”
李河生愣着抬头,不明白她此言何意。
“我身体有疾,若是你同我结婚,日后不会有孩子。”
“没事,我不介意。”李河生终于明白女子在说什么了,他几乎是没有犹豫就回应了她。
李河生这些天也能看出来慈粼的身体确实很虚弱,想来是经历了什么才导致的。
但她既然不愿说,他也不问。
至于孩子,李河生没有想过。他觉得孩子不是必须品,能遇见她,就已经很好了。
慈粼抬起右手,继续道:“想必你也能看出来,我这只手断了。平常都是用左手,重活干不了。是个废人。”
“没关系的,我可以做重活累活。”
慈粼眉间一蹙,顿住了话,抬眼瞧李河生。
李河生方才的勇气又遁地出走了,他有些小心翼翼道:“我是认真的。”
他不知道为何女子话语间全是质疑打量,目光虽温柔,却总会给人一种凉侵入骨的漠冷。
如一只受了伤的刺猬一般,不相信任何人。
慈粼垂下手,默了一息,“我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死了,这也无所谓么?”
“有所谓!”
许是设想过李河生会是这种反应,慈粼眼里有了几分漠然。
可下一秒又听这个木讷的男人道:“你得了什么病?我可以挣钱,带你寻医,能治好的。”
慈粼沉默。
“治不好也没关系,我陪着你。”
慈粼几乎是轻笑了一声,
慈粼啊慈粼,你真是何德何能呢?干尽了坏事,还想图一段良缘余生。
“无妨。到时候我死了,你可以再寻一个。”
慈粼笑得有些真挚,似是重重叹了口气:“我答应你了,李河生。日子你挑,但我这边没有能到场的亲属,你介意吗?”
女子水灵的眸子里好似透着一股忧伤,可那抹笑容却是很明艳。
李河生张了张口,想反驳她说的上一句另娶之话,可嗫嚅半响,最后回答了一句:
“不介意。”
直到临走之际,李河生才鼓起勇气,结巴出一句:“我不会,再娶别人的。”
也不管人听没听见,就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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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件事确定下来后,余阿嬷很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