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谢清花
刑部,政史司下辖五部之一,最高长官为大司寇。目前大周刑部并无大司寇,由少司寇蔡悝之负责总理案件、管理监狱、草拟律法等事项。
据刑部老吏说,在前朝,刑部也算是个有油水的好去处。不过在大周,就渐渐成了个没钱没人没面子,又苦又累又担责的“三无、三有”部门。
至于原因,那可就太多了。首先,要天天和犯人、刑具之类打招呼,心理承受力差的就受不了;
然后,还要有实打实的能力,判案对了是本分,判错了,被察出冤案错案问题可就大了;
最后,大周新朝初立,自然要整理前朝案件和资料。可前朝时期沉积的案子太多了,信息丢的丢乱的乱,而这些都是要刑部理清的。
说这么多倒不是因为我啰嗦,或者对刑部不满,而是因为——所以许大树他为什么要来刑部啊?!
他一个从小娇生惯养,没种过地挑过担杀过鸡,学的是诗书礼仪的,来这地方真不是摔坏脑子了?!这可不是心血来潮体验生活的地方!
虽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实际上也不觉得这种小少爷能超越我当上大司寇,但——既然已经说了“你是赢不了我”的这种话,那还是要上心的。
而且,各个方面,绝对要胜过他。
于是,报道的第一天,我在鸡叫时就起了床,骑着杨大人配给我的马一路狂奔,唯一的停顿是在早点摊上买了两个烧饼。
不出所料,此时刑部门口空无一人,我果然是第一个到的。我潇洒翻身下马,低头拍了拍衣摆,再抬头——看见了大树从身后骑马狂奔而来。
许大树也满脸震惊地看着我:“你…居然来这么早?”
…不,你只比我慢了半步。
于是我略显心虚地直起身子,真诚地看着他,说出了一点也不真诚的话:“是啊,你可真慢,我等你好久了。”
之后,我和满脸失落的大树同学一齐在办公场所的大门前瑟瑟发抖,因为我们突然发现直到一个时辰后开门的刑吏才上班。
在这期间与我的体温一起失去的还有我的半个烧饼,原因是许大树的肚子吵得我脑袋痛 ——虽然他自称吃过饭了。
319.许卿安
此时夜色正浓,寒风凄凄,我望着在隆冬中冻得直撅蹄子的马,心中不由得浮出四个字:
“我是蠢驴”。
抱歉,这实在是我想到的最脏的粗鄙之语了。
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犯傻,在这种事上较劲还输了;千错万错,我错在疏忽,连饭都忘了吃就来了…………是的,我必须承认,我现在非常饿。
哪怕我不承认,我的肚子也已经向谢生出卖了我。
出卖我的后果就是谢生顶着一张半是可怜半是嫌的脸给我掰了半个烧饼。
虽然难为情,可我的嘴还是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
真的,其实还挺好吃。
320.许卿安
于是我便和谢生并排蹲在刑部那庄严华丽又饰以精美的瑞兽浮雕的朱红色大门前——啃烧饼。
谢生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能发出点声音的大概只有一直在乱哼哼的两匹马。
这气氛实在有点吓人,况且那小吏估计还要一个时辰才能来这儿开门,所以我决定找谢生聊聊天。
可我还没开口,谢生倒抢先了(怎么这种事她都能抢我前面):“许大树,你出身显赫,能力出众,只要愿意,哪怕是政史司也能进得去吧?怎么会想来刑部这又累又穷的地方?”
…首先,能被竞争对手夸赞,我很高兴;然后,为什么谁都要叫我许大树啊!我大名许卿安啊!
妈,都怨你,这丢人的小名已经人尽皆知了。
321.许卿安
但我还是认真回答了谢生的问题。
不然气氛实在是尴尬。接下来这一个时辰,我们不聊天,总不能比赛写诗著文吧?
而且这是基本的礼貌嘛。
我家姬姓许氏,世代在洛京为官,不谦虚的说,也算是旧朝权贵,我也得以衣食无忧,学字习文。
但我少时顽皮,父母又忙,我就经常偷溜出去乱逛,一来二去,居然也多了个朋友。
这位朋友姓甚名谁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他是渔民的孩子,自称家传厨师。他虚长我几岁,做的鱼很好吃,可堪称一绝。
那时候,他带我捕鸟、捉鱼、蹚水、捏泥巴,在桑树下头打闹一气,再在傍晚后知后觉地摸回大院,带着一笔未动的作业被父亲一通批评。
当时我才十岁不到,哪能明白父亲长达几个时辰的大道理。我有时找母亲,有时就哭着找他抱怨。可结果他哭得比我还厉害,一边抽鼻涕一边揉屁股,说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可是结结实实在床上躺了三天。
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有些惭愧,抱怨着抱怨着,居然成了我安慰他。
不过小孩子的烦恼总是短暂,经常是没哭一会儿,我们就忘了痛,又开始摸鱼、捕鸟、捏泥巴。
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出了茬子。
那天,他哭着来找我,全然不顾已经皱成一团的眼睛、鼻子和眉毛,说出了他家的变故:“我爹…我爹被那个当官的冤枉了,他们说我爹杀了人!我爹…爹是冤枉的——”
他就重复着这几句话,我的心里一片空白。
我得帮他,他是我的好朋友啊。
我还小,小孩子遇到事情的第一反应是找父母。
我就去找我爹。
我爹知道后,先是少有的、狠狠地打了我一顿,随后在我的哭声中顺口说了句:
你别管了,我帮忙。
于是这件事——这件能关乎一家子命运的事就这么轻易解决了——因为我家是洛京权贵。
事情结束的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翻墙,兴而彩烈地去找他。但他,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却齐齐垂着头,眉眼带着让我陌生的惶恐。
他的父亲摁住他的脑袋,他们都跪下了。他们整齐划一地说出了那句: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草民无以为报。”
我落荒而逃。
之后很久,我都没敢见他们。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家的院墙边。
院墙最东角,被石头挡着的地方其实有个洞——这是我偶然发现的,我曾经告诉过他。
他也许是长高了,只能仓促地趴在地上,从洞里能依稀看见他沾满泥土的侧脸。
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担忧,可见我来了,就很快换上了我熟悉的神彩。
他说:“嘘——你别乱开口啊,我看你一直不来,怕你出什么事了,你别怪我啊!我是瞒着我爹来的,他说啥都不让我见你。真笨!
“总之呢,谢谢你帮了咱!
“我爹说,人要懂得感恩;我爹还说,你其实是京城权贵,很厉害的那种,将来是一定要当大官的,和我不一样。
“可是吧,官和官也不一样啊,那个冤枉我爹的是坏官,你爹就是好官!
“世上有好官又坏官,我觉得你肯定是好官,所以我不怕,我就来找你了!哎呀,要是我能当官,我就跟着你,我要明察秋毫,揪出所有冤假错案,当个好……哎,管断案和入狱的是啥官来着?”
“……你是想说刑部的?”
“这样啊——刑部,就是刑部!”
他那时候似乎是发着光的。
我也趴了下来,开始兴致勃勃和他讨论这个问题。
也许因为断案,在小孩子眼里真的是一件很酷的事。
当个能明察秋毫的刑部好官?我和他约好了。
我也许能做到吧。
但这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而了。
往后不久,洛京兵变,青军入城,一把火烧了城,十室九空。
百姓大多没走掉。
或许是因为许氏的地位和名声,我主家并未遭难,但那些日子的洛京,是带着一股恶心的甜腻味的。
我不敢看洛水,也不敢吃鱼了。
青军把尸首一批批的往洛水扔,他们叫嚣,狂笑,与我仅仅一墙之隔。
我经常会想到他。那个笑着和我说要当个好官的人,现在在哪?
他现在身在何方?过得如何?逃出去了吗?
我不敢想象那一具具血肉磨糊之上会长着他那般鲜活的脸。
但所有的面孔,他们都一样鲜活过。
一年年的过去了,青军走了,火熄了,旧朝终结,洛京也荒了。
洛京四家早就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只能靠着王畿的名声在残城里苟延残喘,活得像过去的影子。
一年年的过去了,他叫什么,声音如何,甚至相貌如何我都快忘了。
但我忘不了他带我捉鸟,捕鱼,捏泥巴,在高高的桑树下傻笑,再一齐被父母责骂,三天下不了床。
我也忘不了他的话:“你以后一定是个好官,能断明案的好官,不让好人受委屈!”
我更忘不了满城的百姓,卖烧饼的赵婶,卖肉羹的王叔,我们曾经无数次嘻嘻哈哈从他们的铺子前跑过去,再跑回来。
没记录,没痕迹,仅仅是乱世中的牺性品。
所以,因为我答应过他,做一个刑部的好官。
我也想做一个刑部的好官。
就是这些理由,是不是很随便?
没办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