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近距离看看她尚未腐朽的容颜。
对于一个全程见证母亲徘徊生死线又专职开过灵车的男人,根本谈不上害怕和忌讳。
选择这个材质来停放,就是想麻痹自己,并没有同一生挚爱的伴侣分开,一抬头还是能看见她,甚至触手可及……
每次戴着手套更换完变味的药品,趴着边上的孤独小狗总是满眼愁绪,仿佛在乞求路过的好心人施舍几块磨牙的碎骨。
口罩下封印的唇齿欲言又止,伸出的厚爪何等希望还可以从流浪的泥泞雪地扒拉出投喂壁炉的优良木炭,但嗅遍足下的荒漠,皆是了无生机的坎坷石滩。
熬到第三天深夜,在花园监工『雪麟 』松土的他终于爆发,狠狠踹飞了一片湿软的壤沙。
“你说过特别能耐得住寂寞,可我不行,从来就不行!实现自由最大化的一个人,是无欲无求的仙士级别!”
“没遇到你以前,我能为事业戒烟戒色,能从无趣直男变成护花使者。如今你把我宠成了什么都有的公子爷,却把这个由奢入俭的暗线任务甩给我了!”
“这不是变形计,是色诱,你号称一个回合都挡不过的色诱!把原来懒散佛系的单身日子还给我!”
他发疯一样拼命刨土四处狂摔,带起的冲击波吓得旁边的郁金香纷纷避让,然而折腾半天基本没有一枝花遭殃。
激烈拆家的老二哈眼看下一秒要一头栽进自个挖的坑里,所幸被隔空探来的担架兜住了。
累瘫的顽兽捂脸呜咽,被渔翁『雪麟 』用保护网慢慢提溜护送回到了冷清的瓦缸。
等姐弟三人在『飞麒 』的指引下赶到小木屋,『雪麟 』的固定任务已经从给程蔓换药清洁,增至替萎靡不振的孔令麒擦身补液。
他因情绪爆发影响到内部供血,又不肯配合进食,卧床赌气好几天了。
如果说认识程蔓的前二十九年形成的是童年缺爱模式,那么后来不止一次的二十九年,重写思维代码的成年治愈版本早该淘汰了历史的糟粕,为何灭亡的旧朝仍然具有复辟的无穷潜质?
继母亲、初恋和前未婚妻以来,程蔓是第一个到最后也不抛弃他的女人。
俩人用了一辈子的功夫,去磨合调制最适合品鉴人生百味、观赏各式反应的酸碱平衡试剂。
只不过同时付出原料及精力的实验员,也终临不可再生能源枯竭的那一天。
倘若时光倒流,自己当年被离婚的父亲分走,人为灌输成唯利是图的资二代,事业被坐享其成,感情被棒打鸳鸯,就是等候那个获得暴君指定资格的捞金候选人出现呢?
一个屋檐下过了这么多年的日子,他不是没有产生过这个疑虑,但马上又自我谴责身在福中不知福,净胡思乱想一些有损他们婚姻稳定的破玩意。
这颗邪念恶种便丢弃在大脑的角落吃灰,不代表它完全失去活力,干瘪的培养皿一刻不歇地攫取浓缩的粮液,就等催芽破壳的东风前来传话了。
于是那个挣脱理智束缚的绝望黑夜,某部扭曲动荡的豪门套牌短剧鬼鬼祟祟地点映了。
多比最新的营业报表猛地砸散在书房茶几上,跟甩掉的臭鸡蛋一样污秽迸溅,连旁观的助理都退出了殃及池鱼的毒圈。
“天曜都准备入股了,你就拿这种业绩去招商?”
孔庆杉刚接过助理递上的咖啡打算消消气,立刻喝止收拾现场的手下。
“叫他自己捡!”
敢怒不敢言的孔令麒只得逐一打扫,费劲调转身子将另一边憋笑看戏的孔令杰一起驱除出视野范围。
“你给我个理由,公司创办到今天还是负债,有什么脸去收别人的融资?”
“亚马逊连续亏损了二十年,照样有今天吊打前沿的市值……”
“二十年?你当投资方钱多烧手啊?真以为人家看中的是你这天真的理想主义吗?”
咖啡杯惊堂木状的一搁,两个无实权听众内心同步咯噔一下。
“我实话告诉你吧,天曜参投的实际目的,冲的是多比提供的利润模型能与更好的家居板块重组去上市。否则就你现在运营的样子,别说给资方分红,连违约金都得还到下辈子!”
“不可能!多比是我的心血,我绝不会为一点投资出卖本心!”
“其他的毛病我就懒得详谈了,你一个人根本担不起大型企业的管理责任,必须要加个得力干将来带领!”
“你又想让我出局?”
“就你要面子,我不要?孔家没有那么多金山银山给你透支了,看看老二的成就,你天天套个CEO的皮囊吓唬谁呢?”
“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念你是我儿子,多比可以留份产品经理的活供你摆弄。具体今后的去向,得由新任CEO来考核决定……”
无视孔令麒恼羞成怒的喊叫,浪费过多口舌的孔庆杉不耐烦地挥手让保安押出了静音地带。
当了老半天人形背景柱的孔令杰,这才缩头缩脑地凑上前打听。
“爸,你是要帮我找嫂子了?”
“你要哪一款?”
“我有发言权吗?”
望着这个更天真的预制品,孔庆杉不想透露太多计划细节了。
“你认为呢?”
“明白了。我去好好工作……”
后面的剧情就不需要占时长了,一连串的夫妻背调互殴操作下来,孔庆杉对这个准儿媳甚是满意。
他深知自己的废物儿子娶别人是不厚道的高攀,干脆只跟程蔓说是邀请她做多比的CEO,就是公司的某个经理小子比较烦人。
在她答应认真调整多比股权结构与合作团队没多久,孔庆杉将计就计,转告气到在集团拎酒瓶撒疯的孔令麒,新的CEO目前还是考察期,想凭本事抢回资产,管理上硬碰硬肯定死路一条,叫他另外想办法。
办法能有啥?充其量再去启航扔下一盒敌意十足的巧克力,拉拢田爽承诺帮她远离虎妈鸡娃的魔爪,前提是得共同推翻女霸王的镇压。
游戏是任意玩的,视频是切片剪的,这样的诱惑对田爽来说,恨不得分分钟把来上海多年腌入味的矛盾团成烈性炸药,亲自扛到这座密不透风的顽固碉堡毁个痛快。
上海的社交平台同城板块很快传遍了某风投高管以资本家手段强迫女儿高强度机械化学习生活的相关视频,有密密麻麻的行程单特写、考级>兴趣的伪科学填鸭流水线计划、处处设限饮食健康标准造成厌食后果、熬夜完不成作业仍遭摔书的刺耳训斥,包括找特教交流的聊天记录,从四面八方控诉精英基因残次品后代的抑郁养成,也给知情的领导同事增加了马春梅大闹投资圈的实时2.0续集大片。
事态发酵到如此地步,程蔓也不是傻子,迅速溯源找到了黑料供应商,但田爽就是坚持不承认是谁的馊主意。
派出所的民警苦口婆心劝了一次又一次,她铁了心要和虐待儿童的虚伪母亲斗争到底,还把胳膊上的烫伤公之于众,这下程蔓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孔令麒觉得闹剧也进行得差不多了,约程蔓出来喝咖啡消消气,借机点明她近期顾不上打理多比的事务,建议她将CEO的职位交付给自己,再怎么说一手创办的元老也不是完全吃干饭的吧?
她本意就没看上多比,现在却表示愿意出任这么一个贬低得一无是处的烂摊子帮主实在太讽刺,可一旦顺势走人,真正摘果得利的幕后玩家是谁呢?
“你来看我笑话的对吧?”
“有什么可笑的?多比是我的孩子,少了你我还得养家没错吧?”
“况且你都没管好自己的亲生女儿,谁知道会不会把资本家那套统治到员工头上?我在时最多不太挣钱,你来怕是要散伙……”
尖酸刻薄的竞争对手没给自己留情面,再赖下去是自讨苦吃。
问题是多比之前确实是因为CEO的缘故导致效益倒车,现在又因为CEO疏忽管理面临崩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企业对换将如此执着,简直不亚于军阀上台的混战年月。
双方都在敌人桌上的现成大餐享受自助的便捷,换来换去多比不过是矫正了畸形的筋骨,到头来又让给只搞业务的老资格掌控,自始至终没感觉这个公司撑下去的实力在哪,能管的不允许管,不会管的硬上手,究竟藏在鹬蚌相争暗处的渔人是何方妖孽?
她不置可否地甩脸拂袖而去,见到这个级别的金融老炮能在自己跟前吃瘪,孔令麒心里别提有多过瘾了。
“这就是孔氏『权利的游戏 』翻版吗?像这种高智商的天才女人,教育子女同样一地鸡毛,费尽心思也不领你的情,何必呢?”
“都说小孩优秀不易差劲不难,看她女儿倒挺有搞自媒体这行的天赋,训练训练日后为我所用也不是不可以。多比这不说要回来就有那曙光了吗?”
他怪庆幸策反到一个潜力可观的小卧底,继续慢条斯理嚼着点心,刷到内部论坛被顶上最高的董事会公告,又是熟悉的CEO压力大身体不适放长假的套路,即日起退出工作休整,下面跟帖的一片哗然不用问都知道刷了什么内容。
仍沾沾自喜的孔令麒一路哼歌驾车打算去回顾办公室的待遇,不料通过门禁全程遭拒,各种扫码验证均显示信息失效。
“怎么回事?小爷才是这地根正苗红的主心骨,放我进去!”
熟面孔的保安一反常态地沉默不语,僵持不下的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吵嚷不休的孔令麒慢半拍注意到黄毛提醒他论坛里的重磅炸弹。
董事会居然又发了一条公告,毫不客气地指明孔令麒利用未成年人制造爆料,在网上传播攻击行业人士且性质恶劣,已带来一定的社会负面影响,从现在开始取消竞争CEO的所有资格,并免除现任产品经理职务,多比一切重大事务转由董事会代理掌管。
好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那些年埋下的绊雷总算迎来引爆的时刻,最想挤走他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又巴不得有人整改乱麻预备做嫁衣的还有哪只豺狼?
他笑了,敢情还有人比自己更对多比上心啊,前人栽的树永远躲不掉觊觎乘凉的后人,这一仗,又输了。
“多比……还姓孔吗?姓的还是我用心浇灌的那个孔吗?”
空洞的双目快把天花板的横梁盯折了,可他的眼里半点光彩都没有,胡子拉碴的嘴唇反复念叨这句话。
“爸,多比不是一直都是你创建的品牌吗,当然姓孔啊?”
“爸,多比迄今为止已经是持续经营几十年的老牌子,都传承到我们这一代了,江山没有易主,别担心……”
查看完毕『雪麟 』屏幕与后台系统的体检报告,孔德馨圈画部分重点结果谨慎分析。
“爸可能是做噩梦了,和妈突然分开,一个人在这熬着,异国他乡多孤单,都陪陪他吧……”
尽管三个孩子轮班上阵,也找邻居咨询诀窍,依旧收效甚微。
头七的子夜徐徐拉开幕布,值守的孔德程在院子转悠,仰望星空的眼睛盛满好奇又挟带几分畏惧。
小木屋没有客房的容量,姐妹俩到别人家借宿了,但大家今晚都没胆早睡。
孔令麒由于几天不起床,缩在被窝里跟坐月子一样,呆呆地瞅着棺材纹丝不动,跟一具魂魄勾没的行尸走肉没差多少。
“主人,先歇息吧,兴许赶得上夫人托梦呢……”
无奈长叹一口气,他展臂让『雪麟 』扶稳蹬鞋下地,蹒跚挪到她身边默默驻守。
药物已经施展力所能及的功效,再耽误恐怕情况要失控了。
歪歪扭扭的身体还是靠在『雪麟 』的支架上睡倒了,日上三竿了才勉强清醒。
哈欠连天的孔德程刚洗漱完,楼上一阵叮铃哐啷的动静顿感不妙,撒腿飞速跑了上去。
『飞麒 』和『雪麟 』搭档拾掇所有家当,孔令麒自顾自在给谁打着电话。
“爸,你这是……?”
“去通知姐姐们一声,中午带妈妈去殡仪馆办手续了……”
“这么突然?”
他不解释了,埋头一下下接着掏干净药渣,又吩咐勤杂工去烧药汤。
三个一把年纪的孩子不敢插手,杵在院子里疑惑眺望那扇飘出缕缕草木幽香的窗户。
沐浴更衣结束的遗体重新入殓,从头到脚替她补齐减少的妆容,用白布封好灵柩,命令『飞麒 』从楼上吊运到『雪麟 』变身的卡车上。
去殡仪馆隆重进行完追悼会,与她彻底告别之前,他神情凝重地撕开一片片郁金香花叶,均匀撒落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