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陆夜出生的时候,霜飞一夜,红透千林,赤叶灼灼,喷焰缀锦,那一夜虽然下着雨,却是朱提园最壮观最浓艳的秋色。红枫潭里,倒影摇红,上面是赤叶烧天,下面有红潮涌动,煞是迷人。偶尔有一两片醉叶在雨的作用下翩翩飘落,顺着回曲的溪流款款漂游,这种超渺的意境,完美符合“夜雨潇潇洗翠枫”,让陆夜的父母感叹于他的出生逢时,于是以红枫命名,表字雨枫。
朱提园的衣服大多都是红枫色,陆夜走哪里都是一身红,对敌人动手削成一片片雪花后,血洒暗纹枫上,好似红枫满身。现在他也披着一身的被雨水洗涤过的红枫无声地推开了木门,和惊愕的庄卿面面相觑。
庄卿内心波涛汹涌:昨晚上冷时说出了意外就是陆夜来,这是出了什么意外?还不等他开口,陆夜主动解释:“是冷按察让我来带你走。”
“她去哪里了?”庄卿坐直了身体,脸上难得一片空白,只觉得全身发冷。
“去阴药房了,应该是完成最后的取证。对你放心不下,所以一定让我来亲自带你走。”陆夜抖了抖剑身上的雨水,收起他平日里的不靠谱的形象,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我得把你送到沈照银那里去。”
庄卿只是低着头,看着他腰间那截发亮的剑尖,血水一点点地在地上汇聚成一个小水洼,倒映出陆夜腰间空空如也。
“虽然我确实背叛过冷时,但是我本人坚决信任江左历史的重新书写的正确性。”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庄卿,“我连家里的金麒麟都压在冷时身上了。”
“我知道。”庄卿站起身,看着那摊水洼,“只是冷时怎么办?”
“她取完证据自然会回来。”陆夜感到有些莫名奇妙。
“如果她遭遇不测会让你来接我走,她是受伤了吗?”
陆夜仔细回忆了一番:“我看她应该是手麻了,但是不存在致命的风险。看不出来她遭遇了不测,我倒感觉她挺放松的。”
已经告别了亲密的情人,怎么会不放松呢?电光火石之间,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明白了冷时的意图——她并没有回来的打算。这也是为什么她没有接关于陆夜喝喜酒的那句话的原因,没有办法回来,就不能轻易给出承诺。
“冷按察真是拥有高明的骗术,该说这就是风雩阁智部的水平吗?”陆夜来回踱步一番,“那你是打算举身赴清池,孔雀东南飞?”
庄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于这句不祥的诗句显然很不满意:“马横戈他们真的找到阴药房了吗?”
妙手堂,甘泉下,阴药房里。
“马将军,我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对,不太像阴药房。”庄兰推开木门,里面空荡荡的,好似没有完工的地方。
马横戈显然也很迷茫:“这是冷按察画的图,我们就是按照她给的图下来的。”
“华鲸!”庄兰扭头看着她,“你来认认这是哪里?”
华鲸一脸失魂落魄,显然没有从兄长被曲鸢强行带走的冲击里走出来。庄兰见此情景,只好安慰她:“我向你保证,曲鸢不会伤害他。”
她显然是不信任庄兰的这番话,只是不配合地将脸扭到一边。
“别不信我,我也不是故意放曲鸢走的。她刀架在你兄长脖子上,我也不能置他于死地。”庄兰转了一圈,感觉实在不对劲,这空荡荡的洞里,完全连摆设都没有,实在是不像冷时描述的有房间有回廊的阴药房。
她转身准备回程,只听得耳边一阵风声略过,门口的木门竟然莫名被关上了。一句“谁关的门”还没有出口,这时剑尖的寒芒,已割破了锦衣的肩袖。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这空荡荡的地方藏着一个人!
不对,是队伍里藏着一个人,这个人跟着他们进了牢狱,一路辗转来到阴药房。现在风鹤在城内和满弓刀打得不分你我,边不惊和冷时做交易,十三先生被白鹤牵制在萧山书院,难道是陆夜?可是冷时说陆夜虽然穿着风鹤的衣服,实际是自己人。
风雩阁到底还剩谁?这个人仿佛连动都没有动,但忽然间,寒光闪,再一闪,接着就是两声惊呼,队伍里的两个军士左手紧握着右腕,面上已疼得变了颜色,过了半晌,一丝鲜血自掌缝间沁出,滴了下来。
如此快准狠的手法,放眼风雩阁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之前长期跟在庄卿身边的渊薮。他一步步走到庄兰附近,面无惧色,看他腰间的剑,仍在腰带上,谁也没有看清他是否拔出过这柄剑,但却都已看清剑尖上凝结着的一点鲜血。
“渊薮。”庄兰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在萧山书院帮着你的主子守着他的阵地,你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今天,所有人,都不能回到地上。”他的声音很平缓,却仿佛死神低语,在整个洞里回荡。
“哈?你说不能回去就不能回去?”马横戈还没说完,渊薮抽出一点碧森森的剑,忽然自他前胸突出,接着就有一股鲜血暴雨般飞溅了出来。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场面给惊了一把,立即就有人上前去为马横戈包扎。
很不妙,渊薮不愧是上过榜的剑士,庄兰扫了周围人一眼,心跳如鼓。
在他们上一层的空间里,葬书在火海中起舞,一蓝一白的两个人在烟雾中对视。
缓过来的冷时咬紧牙关站起来,“咔”地一声倒推了几步边不惊的剑,对方也闷哼了一声,这声“咔”不知道是不是推到了他的骨头,只觉得好似手里抓着一条蛇的七寸,逼得边不惊也倒退几步。
站稳后,她干脆利落地拔出第三把剑,不事王侯。
“原来我还有机会看到你拔出不事王侯的一天?”边不惊笑道,“我恐怕是第一个看到这把剑的人。”
不事王侯,冷时在沈园的第三把剑,也是沈园每个人的生死剑,一生一剑,只拔一次。在无法决定生死的情况下,沈园坚定要自己掌握天命,那就自己决定生死。这把剑可以是刺向敌人,也可以是刺向自己。大多数人会选择用来自刎,毕竟落到敌人手里,那样的折磨是自刎的千百倍。
“没错,你也有接受它刺进你心脏的荣幸。”冷时挽了个剑花,周围的火苗越来越旺盛,浓烟很快会盛满整间密室,“没有关系,后人会靠着这把剑认出它主人的身份,所以我并不怕今天在这里和你一起骨肉焦灼,同归于尽。”
“真是一番豪言壮语,太史钟听了都得起死回生。”葬书在火苗的吞噬下,化身成无数灰烬,在红光里产生了不少黑烟,和火舌们高低不齐的往上冒,一会儿烟遮住了火苗;一会儿火苗冲破了黑烟,让人呼吸不畅。冷时也被呛得流泪,浓烟烈火中,除了木头被烧的爆破的音节,还能听到边不惊的咳嗽声。环顾四周,居然找不到一点水,连基本的自救法也无从使用。烟雾之下,嘴唇焦了,眼睛熬红,但是滚烫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动,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鲜活的生命。
两个人都没有出手,大概是都顾忌被浓烟呛到。最后还是冷时想开了,既然都出不去,我在这被烟呛着简直是受罪。她抬起手来准备做先发制人,却只觉得左手隐隐约约发麻,曲鸢还真给我下毒了?
危急时刻,冷时还分出一点心来为自己和曲鸢的友谊感到悲哀,真是稻谷草姐妹,一点就是灰烬的友谊,曲鸢下手是真的毫不留情。
正这么抱怨着,“嗤”的一声,剑刃从她腋下穿过,将她的麻布旧袍划破了长长的一条口子。看来对面也等不及了。边不惊这一击不中,并无惊讶,只是将身子滴溜溜的打了半个圈子,长剑一挺,那剑芒犹似长蛇般伸缩不定,向冷时胸口刺来,冷时脚步一错,滑了开去,想要回手刺向对方,左手却使不上力气。曲鸢到底下了什么玩意?酥酥麻麻的,让冷时一阵恶心。
对面的边不惊再次瞅准这个空挡,剑光穿透了冷时的衣衫,却没有穿透她的背,一下刺到了她的肋下。这个时候就不能讲武德了,冷时毫不犹豫地将地上一个蜡烛踢到边不惊身上去,但剑尖在他项颈上一带,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两个人都把剑往回抽,在浓烟之间向对方刺去,两剑相交,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之外,在雪亮的剑身上闪起了许多根金灿灿的火花。霎时间,之前的幻觉好似成了真,只见火星闪耀,发亮的剑尖刺向对面人的血肉的身体,又因没有刺到要害处,迅速拔出带出一系列血花。冷时左手也被刺到了,但是奇怪的是并没有痛觉。
边不惊左手仍扭住冷时不放,低头全力用刀刺中她的后脖颈,冷时只觉得热血流淌,剧痛钻心,她一手肘往后打过去,右手拿着剑刺向边不惊的腿部。扭住她的人比她想象中更为顽强,铁了心不放她,还紧紧地捂住她的咽喉。浓烟中本就呼吸不畅,这样一来几乎是逼上了绝路,好似蚂蚁吞噬着骨头,从外向里穿透肌肉和皮肤。
慢慢地冷时不再挣扎,似乎是没了力气。边不惊试探着把她松开,她直接滑落在血泊中,身上的白狮子暗纹在这一刻格外明显。他试探了一番她的气息,好似已经没有进的气,于是松了一口气。
“看来不事王侯不过如此。”他静静地等着冷时的回话。
在等了一个罗预后,他似乎确定了冷时不再有生还的迹象,就慢慢起身向东边的书架走去,就在这短短的几个弹指中,冷时睁开眼睛,凭着左手莫名的力气把剑用尽力气丢了出去,快准狠地丢到他的后背的要害处。边不惊吃惊的看着胸前这截剑尖,好像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可是他自己嘴里也已有鲜血涌出,向前扑倒,就不能动了。
冷时腿部也被边不惊刺了几刀,喘息着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过去,垂着剑,鲜血就一连串从剑尖上滴落,恰巧正落在一页还没被烧到的葬书上的“死”字。靛蓝色的身影连瞧都不瞧边不惊一眼,将剑上的新鲜的血渍在靴子下擦了擦,剑又入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