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探究的视线穿过纱幔,没有一丝情/欲,恨不得把她吃干抹净。江雪寒不知道那头的人为何这样注视自己,她微微俯身,在赵娘的催促下拨开纱幔,缓缓走到面前。
书生今年三十有七,看见江雪寒的那一刻,首先是被她的美貌冲昏头脑,可等冷静下来,眼睛陡然睁大,指着她的面容惊声道:
“你、你为何在这里?”
他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年近不惑,已不算年轻,偏偏与自己一同殿试的是个年轻公子,双十年华,正值年少。本以为是空有皮相的草包,谁知皇榜出来后,成绩竟排到了一甲!
江雪寒跪在书生面前,余光瞥见他长了一张朴素又大众的脸,人海茫茫,擦肩而过也不会留下丁点印象。
“回大人,我叫……”
话说到一半,胳膊忽然被拧住,紧接着一掌手刀劈过来,赵娘的低语落在耳侧:“死丫头,什么我啊我的,要称奴家!”
“……是。”
江雪寒扯着嘴,背脊沉沉地弯下去,紧贴地面:“奴家小名冷冷,今日有幸伺候各位大人。”
女子匍匐在地面,记忆中高不可攀的身影此刻犹如嵌在泥地里,而书生体面地坐着,洁净的长衫隔绝一切污秽,只要一个手势,一句话,便能让她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江雪寒跪了许久,那道灼热的目光死死盯着她,她不明白书生为何露出如此怨毒的眼神。
“哟,这姑娘穿的是什么服饰,我以前从没见过。”
翰林院同僚率先打破沉默,一杯接一杯的的美酒下肚,已然有些醉了,手掌不安分地在姑娘的细腰上揩油。
“大人您不知,冷冷是南疆的姑娘,衣服自然也是南疆特有的,不仅如此,”赵娘谄笑着挥起手绢,走到二人身边附耳,“她还略同文墨,用来伺候新科进士的您,再合适不过了!”
虽是附耳,赵娘尖细的声音还是穿透一切阻碍。江雪寒再迟钝也该懂了,男子的嫉妒心是世间最为可怕的东西。
她面色不变,眼中透露着与其余姑娘如出一辙的胆怯,看样子正常极了,书生反倒怀疑起自己来。
也是,江凌是男儿身,曾经娶了相府千金不说,此刻又因为贪污救济银子被关在刑部大牢里,再不济,就算他雌雄莫辨,也没有出现在地下青楼的道理。
书生似是想通了,森冷的目光陡然消失,再看见跪坐在地面的那某倩影,眼中忽然迸发出一种戏谑的神采。
“冷冷姑娘,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佳酿倾泻在酒杯中,书生一饮而尽,“既然略同文墨,那我便来考考你,如何?”
与记忆中九分相似的脸,如今变成一个女人跪在他面前,肩颈白皙宛若触之升温的羊脂白玉,书生的视线仿佛也灼烧出温度,美酒入喉,腹中一股暖流蠢蠢欲动。
一个青楼婢子,又是从南疆而来,说自己读过书,谁信?文学本是高尚的,在风月场所利用它来博人眼球,这种下作的手段,即便告诉别人,别人也不会去做的。
“光吟诗多无聊,要不这样,我说上句,冷冷姑娘接下句,若接得上,我自罚一杯,若接不上……”
一杯酒下毒,比起刚进来,书生眼色迷离,俨然换了副面孔,“那就请冷冷姑娘脱一件,如何?”
台上坐着的书生衣冠端正,据说是翰林院的典籍。江雪寒缓缓抬头,迎上他轻佻的目光,忽然笑了。
“望大人体恤奴家。”
寻常对诗主要讲个风雅,无非是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选题再多也越不过科考名录。至于青楼楚馆这些风月场所,姑娘们通晓的无非是淫词艳曲一类宫体诗。
书生随口在诗经楚辞里挑了几句,这种上的了台面的诗句一定能给把这个婢子压成骨头渣,然而江雪寒只是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便笃定地对出下一句。
从单方面的羞辱变成出丑,书生一杯杯酒下肚,面容已经涨得通红,再看江雪寒,仍是跪着,衣衫死死包裹住她躯体。
小臂,脖颈,以及被压在身下的半截小腿,书生统统都看腻了,看得厌烦,好像宴席上没有油水的翡翠豆腐块。他狠狠拍着桌子,杯底也跟着桌面震动,“好,真好,在这种地方也能遇见冷冷姑娘这种妙人!”
江雪寒见他眼底发红,目光更是恨不得把自己扒光抹净,她勾起一抹笑容,又是朝地面盈盈一拜:“奴家多谢大人夸赞。”
“哼,那我再问你,”书生咬牙切齿,“‘八端’是哪八端,给我一一解释清楚!”
八端是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读书人要面子,骂人也要讲究风雅,如若一个人的德行不过关,便会叫他“忘八端”,也就是民间百姓常说的王八蛋。
和诗句不同,“八端”是教书先生才会特别强调的,是正八经的书生才配理解的高尚学识。
“大人博学,把奴家问住了。”江雪寒闭眼答道。
书生得意一笑,借着酒劲摇摇晃晃站起身,指着她道:
“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像你们这些卖肉博笑的女人,直到廉耻二字如何写吗?哼,还读过书,无非是从前傍上了哪个读书人,在床榻学了几句罢了,还真以为自己肚子里有墨水?”
“可笑,真是太可笑了!”
面上一冷,醉人的酒香顺着脸庞滴滴下落,在裸露的脖颈上滑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客人赏的酒,江雪寒自然不能去擦,她珉去唇边的酒,胸腔火辣辣地燃烧。
正准备解开肩颈的搭扣,头忽然被一股力量推到别处。
“哼,死丫头,矫情个什么,大人让你脱就脱!”
赵娘走到江雪寒身边,用力抽出她头上的发簪,一缕青丝顺着脸庞缓缓滑落。
书生一愣,想象中的香艳场面并没有出现,立刻动怒:“你脱的是什么东西?!”
“回大人,奴家以前听过‘脱簪请罪’这个词。”
江雪寒的头歪到一侧,落下的发丝遮住大半张脸。她余光瞥见书生面色愠怒,便把发丝撩到耳后:
“奴家虽投身于风月之地,可这衣服轻易脱不得。大人若真有学识,何愁不能脱下奴家的簪子?”
职责所在,为了生存下去,江雪寒平日也说过不少违心话,书生这种调调在她这里还远不够看,几句话就被捧得飘飘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几杯酒下肚,地上也摆了一圈簪子,烛火摇曳,闪烁的银光把江雪寒的衣饰包围在内,如同密不透风的盔甲。
头上最后一根素银簪子是她打娘胎里就戴着的,从不离身。许久后,书生的面容已经被酒气熏成了猪肝色,神志不清的样子,江雪寒果断脱去外衫,洁白的臂膀与紧实的小腹彻底暴露在空气中。
烛光透过轻薄的纱帐形成一个个浮动的光斑,窗外夜色已深,江雪寒跪坐堂下,洁白的躯体散发着柔光,面容隐藏在黑暗之中,光斑落在她娇艳的红唇上,红唇一开一合:
“大人,您醉了,我扶您去厢房歇息。”
书生看着壮实,拖起来并不重,江雪寒踢开房门,随手把他甩在床榻,头撞向柱子发出一声闷响,书生哀嚎,顿时晕了过去。
半阖的窗户被风吹开,一道黑影从窗边略过,悄然站定江雪寒身后。
“你真做得出来。”
夜色深重,一道月光透过缝隙洒在裸露的背影,冷风吹过,细小的绒毛如鸟的羽翼在水面略过一道道涟漪。
江雪寒闻声看去,魏铭倚在窗边,整个人被浓重的夜色笼罩,他衣着单薄,手中托着一件绣满金线的大氅,直直朝自己伸来。
“你若觉得我这样很丢脸面,大可请命陛下老老实实回去当你的大理寺卿,用不着以这样的眼神看我。”
书生的问题十分刁钻,寻常人根本不能回答,最后头上就只剩下一根用来防身的素银簪子,情急之下只能舍去外袍。虽然衣着暴露,但她并不觉得丢人,反倒是魏铭递出衣服的举措彻底惹怒了她。
话落,江雪寒把大氅往魏铭肩头一扔,回头看了眼书生,确定他不会醒来,抬脚就往门外走。
“你要是觉得自己是钢筋铁骨铸造的身躯,自可出去吹冷风,我一步都不拦着。”
“……”
还没走出一步,那双手把她牢牢挡住。江雪寒脚步顿住,顺着手臂往上看,魏铭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眼睛自上而下牢牢盯着她。
江雪寒与之对视,忽然一笑,下一刻,她伸手把大氅披在自己裸露的臂膀上,“冷就冷,你说话何不直接一点。”
“哼。”魏铭扬眉轻哼,又往前走了几步,身影完全暴露在月色之下,身上只剩一件雪白的单衣,“除了掏钱算计,你什么时候对我和颜悦色过?”
这话一点毛病没有。
江雪寒耸耸肩,和他并行,沿途经过几间厢房,皆是紧闭着的,偶尔还有房事交合时的靡靡之音。
依赵娘的话,这座园林就是一个地下青楼,专门寻找穷苦人家的姑娘,一番打扮后供王公大臣享乐。
若按新规颁布的时间,青楼开张不过两年,可宴席上的姑娘多不胜数,并且人数持续增加着,她们来自于哪里,家人何在,是以前就从事这些行当,还是清白人家的姑娘被蒙骗而来?
江雪寒暂时没有线索,只能等天亮去问和她同一批次进来的姑娘。
问及家乡时,姑娘的神色有些警惕,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
“昨晚赵娘为什么只带你去?”
姑娘虽然换上了干净衣裳,昨晚也饱腹,但整个人依旧瘦得可怜,细细的胳膊几乎架不住衣衫,风一吹就如纸片般飘走。
这样的外貌,在家中定然吃不饱穿不暖,一旦有个人提供吃住,甚至还有漂亮首饰穿戴,天降的富贵摆在面前,定然患得患失,恨不能在“恩人”面前多加表现,而她昨晚正是独占了这个“表现”的机会。
日光透过门窗斜照在身上,并没有暖意,反倒让人睁不开眼睛。江雪寒轻叹一口气,眼前的姑娘不过十四五岁,刚刚及笄,这般年幼,又能懂得了什么?
“放心,你是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哪怕不去宴席,都不会断了你的食物,不用担心饿死。”
江雪寒到底年长几岁,她话语轻柔,小姑娘定定地望着她,脑海中似乎也有一道声音与她重叠。
“能不能告诉我。”昨日她去宴席,剩下的姑娘们就练习弹唱与舞蹈,一个晚上,指腹与脚心或多或少都磨破了皮。她拉着小姑娘坐在台阶,怀中夹带的药膏替涂在抹挨板子的伤痕上,江雪寒轻声问道:
“你的家乡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