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车来到现场的时候,黎念的身体在发烫。
为了不让黎念再淋到雨,江扩把位子挪到屋檐下,一脸恍惚看着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路障。
白车来的时候,警车也到了。
按理说这几个矮半截的毛头小子黎念一人就能搞定,却被砸了这么多啤酒瓶都没反抗。没猜错一定是又惊恐发作了。
“黎念。”江扩垂眸碰了碰黎念的鼻尖。
黎念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回应。
“你想起什么了?”江扩刘海上几滴水滴到黎念额头。
黎念还是没有反应。
白车来的时候,医护测了一下人的心率血压,生命体征平稳。只是高烧41°,加上惊恐发作后的极度疲乏,现在暂时醒不过来。
隔天黎念在病床打呼噜,到下午都没醒。
梦里有个中学的古惑仔,穿着简陋的校服在给他塞烟头,还揪着他的头发挨打。
黎念拼了命地去看霸凌者的脸,那张脸竟然是江扩。
梦里他吓出一身冷汗,但就是怎么也醒不来。
江扩见叫也叫不醒,有当植物人的潜力,只好打了电话给黎徊。
“喂?”黎徊问。
江扩把耳朵凑近了点,愣是听不出那边是什么噪音。
“姐,你在哪里?”江扩捏住眉心问。
“哦,公司组织打麻将,”黎徊问,“咋了?又跑去gay吧了?”
“不是,”江扩说,“你先过来吧,他又在玛丽医院躺了,昨天晚上在路边挨了几个酒瓶子,估计快醒了,好像记忆恢复了点。”
“什么?!”黎徊从麻将桌当着其他三个麻将友的面蹦起来,“恢复记忆?”
“嗯。”江扩这会也有点雀跃,“玛丽医院,快来。”
挂了电话,江扩趴到黎念身边眯眼小憩。
黎念在梦里被霸凌者捅了一刀,从床上哐地坐起来。
低头瞧见有个男人在旁边睡觉,不忍心叫醒他。
黎徊赶到玛丽医院,挨个护士问清楚才找到病房。
“弟弟。”黎徊见黎念又是满头包着绷带,不禁红了眼眶。
黎念愣了愣,零碎的记忆像拼图一般凑齐了一点。
这好像是他姐。
“姐姐。”黎念迟疑了半刻,才喊道。
“想起我是谁了吗?”黎徊握住黎念的手哽咽道。
“嗯,还有爸妈。”黎念还在发愣。
“好事,好事,”黎徊指了指旁边熟睡的江扩,“知道他是谁吗?”
“没印象,”黎念说,“没看清他的脸。”
这时江扩抬头了。
黎念跟江扩期待的眼神对视后,梦里那个霸凌者的脸渐渐浮现,跟江扩这个人的脸重叠。
“好像是以前欺负我的。”黎念说。
“你放屁。”江扩怒道,“老子救了你那么多次,你说我是欺负的那个?”
“记忆不会骗我!”黎念拿起枕头朝江扩抡过去,“救我的不是你,是另一个,我想起来了!你一直骗我是我男朋友,你明明就是霸凌我的那个!”
“你神经病!”江扩接过枕头砸过去,“我,江扩,中学为了救你差点被古惑仔群殴的那个人!”
“你放屁!我就是被你霸凌的,救我的是那个叫Alex的人。”黎念骂完又开始头痛欲裂。
“什么Alex!”江扩气笑了,转头去向黎徊求证,“你听说过Alex吗?”
“没,没有。”黎徊摇头。
“那Alex是谁?”黎念又追问黎徊,“姐,你不会骗我的,那个Alex救了我,我还教他白话,繁体字,还跟他亲了。”
江扩啪一声捂住整张脸。
记忆是恢复一点,只不过拼图拼错了,这下麻烦更大了。
“我们去看之前那个医生,好不好。”黎徊央求道。
“我记忆都恢复了,为什么还要看医生?”黎念倒回病床上,对着日光灯大笑,“我想起我爸妈,想起你,想起很多事,但是我就想不出那个救我的人的脸。”
“都说了是我!”江扩恨铁不成钢地朝黎念的胸脯砸了一拳。
“他又要开始霸凌我了!”黎念尖叫。
黎徊风驰电掣捂住黎念尖叫的嘴,但噪音早就吸引来护士。
“唔该请安静点,其他病人也要休息。”护士说。
“弟弟,你冷静点。”黎徊轻轻拍黎念的后背。
黎念喘了很久的粗气,才逐渐平静下来,目光暗淡。
他也隐隐觉得有点奇怪,温柔体贴的霸凌者,还有消失的救人者。
如果他姐没有骗他,那就是记忆背叛他。
“对不起。”黎念对江扩说,“是我激动了。”
“你晕过去之前,叫了我一声大哥,”江扩趴在旁边拨弄黎念的鬓角,“知道吗?你之前也一直叫我大哥。”
“我叫过一个人大哥,但那个人好像不是你。”黎念闷闷回答。
江扩整个人精疲力尽,闭上眼没再去看黎念。
黎徊联系了上次看脑科的医生,隔天跟江扩就把黎念带过去了。
“记忆错乱?”医生问。
黎念又拍了一次CT,脑部创伤已经痊愈不少。
江扩怀疑黎念的头是铁做的,吃了这么多酒瓶子,撞了这么多次头都没碎,反而还好了。
“嗯,他认识他姐,他爸妈,不认识我,”江扩凝视那张脑部CT,“而且好像把我误解成以前欺负过他的。”
“这是好事啊,”医生摘下CT片,“至少说明在恢复记忆了;恢复过程有一些记忆颠倒错乱,幻觉,或者精神症状,都系正常的。”
“精神症状?”黎念缩在旁边问。
“不是叫你出去吗?”医生一脸平淡将CT片转进袋里,“就是指焦虑,抑郁,躁狂,强迫都有可能,防止病人自伤自杀,冲动伤人。”
“这么严重?”黎徊抽出第N张纸擦眼泪。
“不严重,看你们怎么照顾,不行就住院。”医生说。
“不住!”黎念脸色阴沉下来。
“Who cares?”医生耸肩,“不想住就乖乖听话,禁酒,咖啡,茶,忌辛辣,食物清淡,多运动,正常作息。”
药房买了一堆处方药,江扩偷偷用手机查自己存款,有点入不敷出但还起码能维持生活。
如果黎念能重操旧业,那就不用愁接下来的治疗费用了。
但望住黎念现在半残废的凄凉背影,江扩也不忍心去给黎念增加压力。
黎徊公司还有活动,也没说清楚是不是打麻将,给黎念带了几件换季的衣服就走了。
“你真不是那个霸凌我的?”黎念在的士里,时不时去偷看江扩的脸。
“真不是,”江扩说,“我要是欺负你,用得着照顾你八九年吗?”
“噢,原来你照顾我八九年。”黎念有点印象。
“那你如果是因为愧疚,才照顾我的,”黎念别过头对着车窗自言自语,“好像也不难理解。不过你要是现在对我这么好,不管你是那个欺负我的还是砸我酒瓶子的,也就算了吧。”
“说了我不是。”江扩说罢,踢了一下黎念的鞋。
“我爸妈怎么不要我了?”黎念又对着车窗问,“他们在纽约街上把我扔了,我还在喝奶粉呢。”
“不是你自己要回来的吗?”江扩说,“你说你跟父母断绝关系,然后回来香港找我了。”
“是吗?”黎念皱眉,又对着街头的猪头氢气球喊道,“我看见那个大哥了!”
果然有幻觉,貌似还不轻。
“刚刚青山出院吗?”司机用后视镜瞥了一眼黎念身上的病服,“没事没事,我们香港很尊重青山病人的,我理解。”
“不是。”江扩干笑,干脆把黎念整个搂到肩膀靠着,“乖乖的,别给师傅添麻烦。”
“我又没做什么,”黎念静静靠着,“我真的看见大哥了,飘在天上圆圆的。”
江扩没忍住噗嗤一声。
“大哥过来救了我,我就想跟他一辈子了。”黎念闭着眼睛说胡话。
江扩刚笑完,喉咙又传出一声哽咽,两行泪落在黎念鬓角。
“凉凉的。”黎念睫毛颤了颤。
江扩匆匆擦了眼泪。
回了家,黎念也没再那么怕大福,甚至开了笼子邀请大福出来玩。
“我以前也叫大福,”黎念对大福说,“但是后来我妈非要给我改名字,我很喜欢那个名字的。”
“放屁。”江扩站在窗边笑道。
“真的。”黎念抬头说。
“是谁当时天天嚷着要改名的。”江扩揶揄一句。
“哦,那个欺负我的人总说我是狗,说我叫黎大狗,”黎念用怀疑的眼神看江扩,“不会是你吧?”
“我是你大哥!”江扩恨不得过去扇黎念的额头,又怕被黎念指认为霸凌者。
“那到底是谁。”黎念低头摸大福,头又开始疼了。
黎念撸狗的间隙,江扩手机又收到来自出版社和网站的消息。
还有几天,黎念的合同就要违约了。
“黎念。”江扩憋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开口。
“嗯?”黎念把大福抱进狗笼,应道。
“小说的事情,”江扩深深吐了口气,“你如果没再更新,要赔违约金了。”
“不写。”黎念说。
“那赔偿金你出,我不出。”江扩黑着脸说。
“你写吧。”黎念说。
江扩眼前一亮。
“我有一大本笔记,里面写着我的大纲,细纲,人物设定,还有香港各处环境描写,还有我的涂鸦,”黎念锁上狗笼门,“我不想写了,你帮我写吧。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写了,我想找其他工作。”
“好。”江扩答应。
隔天江扩根据黎念的指示,坐了趟叮叮车去黎徊的住址,在房间翻天覆地半个下午才找到那本笔记,都已泛黄。
随便掀开一页。
“大哥舔了舔黎念的嘴唇,说:‘要不要玩那个游戏?’黎念:“大哥,我怕怕。”大哥:“大哥不会弄疼你的。”——零八年七月廿一号”
“大哥:‘大福啊,你是不知道我有多爱你。’黎念说:‘有多爱?’大哥:‘和你的心跳同步,你的心脏一分钟跳多少,我一分钟就爱你多少,你的心跳多久,我就爱你多久。’——零八年七月廿六
江扩扔下泛黄的笔记,趴到电视柜捧腹大笑。敢情这小子零八年就对他有意思了。
这边支开江扩后,黎念站在窗台抽白万宝路。
如果他的记忆背叛他,那记忆中那个Alex又是谁?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或者是以前在gay吧的朋友?
记忆怎么可能会被篡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