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
江扩挥起拳头在黎大福面前晃几下,吓得黎大福又倏地闭了嘴。
“闭嘴,要么别说话,要么滚蛋。”江扩收起拳头,冷冰冰道。
黎大福没再说话,就那样趴在江扩旁边的书摊上陪了他整整一个钟头。
江扩看完两本《龙虎门》,把漫画放回书摊上,紧接着伸了个大懒腰。
黎大福已经趴在书摊上小声打着呼噜,头发乱成鸡窝。江扩回头的时候,正好看见一行晶莹透明的口水从黎大福嘴角滑落,微微浸湿了书摊上一本漫画的书角。
研究片刻黎大福的睡容,江扩突然发现这小夯货长得还蛮清秀的。
快到晚饭时间,江扩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正准备起身离开。黎大福听见声响,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一想到要回江广荣那个不见天日的老巢,江扩就浑身不适。但迫于他流氓父亲的权威,他不得不回去。
江扩撇下睡眼惺忪的黎大福,跟书店老板道了声别后走出书摊。
黎大福擦掉嘴角的口水痕迹,一路小跑跟了过来。
“大哥,我跟你一起回去吧。”黎大福说。
“你去干什么?”江扩加快步伐想甩开这个小夯货。
“我要看看大哥荣真人长什么样!”黎大福一脸兴奋道。
“不想死的话就赶紧走。”江扩冷冷道。
“我不会死的,”黎大福说,“我这名儿开过光,能保我不受血光之灾。”
江扩没忍住笑了一声,开始在街道上拼命飞奔。黎大福又在身后紧紧着,怎么甩都甩不掉。
“别跟着我!”江扩冲身后的黎大福吼了一声。
“江大哥,我很乖很好养的,你就让我跟着你吧。”黎大福大声喊道。
“扑领母,真是阴魂不散!”江扩骂完,跑的更快了。
跑了整整一条街,江扩已经筋疲力尽,在街角停下来直喘粗气。黎大福也跟着停下来,靠在旁边的鱼蛋摊歇息。
“鱼蛋嘞,好好味嘅鱼蛋嘞!”鱼蛋摊老板拿着把大剪刀,在摊前卖力吆喝着。
见一个邋里邋遢的小孩突然靠在鱼蛋摊上大口喘气,鱼蛋摊老板挥起剪刀大喝一声,吓得黎大福猛地朝江扩那边靠去。
“别拦住我做生意啊!”鱼蛋摊老板怒道。
黎大福看了鱼蛋摊上的大锅一眼,又转头跟身旁满脸写着嫌弃的江扩对视半晌。
“干什么?”江扩皱起眉警惕地看着黎大福。
黎大福没有回答,下一秒又直直朝鱼蛋摊走去。
“来一碗鱼蛋。”黎大福说。
“收到。”老板即刻换了张脸,低头笑吟吟给黎大福剪了一串鱼蛋。
黎大福接过鱼蛋,从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港币放到摊上。鱼蛋摊老板拿了钱正准备放进塑料筐里,那边突然急急传来一声吆喝。
“走鬼啊!”
街角冷不丁窜出来几个差人,老板脸色瞬间大变,把钱扔进塑料筐后推着鱼蛋摊溜之大吉。
“大哥,看呆了吧,”黎大福往碗里戳了一颗鱼蛋咬进嘴里,“这就是香港特色,常有的事儿。”
“我可看不出来有什么狗屁特色的。”江扩一声冷哼。
“大哥,吃鱼蛋不,这儿还有签。”黎大福把碗伸到江扩面前。
江扩低头瞥了一眼碗里八颗圆溜溜的鱼蛋,睫毛微微颤了几下,又抬眸跟黎大福对视良久。
“你跟着我|干什么?”江扩问。
“我想跟你交朋友,”黎大福咽下一颗鱼蛋后又道,“我在香港一个朋友都没有,他们都说我是大陆仔不跟我玩,我爸妈只忙着赚钱,我姐忙着拍拖都不管我;我太孤独了。”
“你走吧,我在这个鬼地方,不想跟任何人交朋友。”江扩冷冷抛下一句就要离开。
“江大哥,等我!”黎大福揣着小碗跑过来。
江扩心中愈发烦闷,猛地扭头冲黎大福一声咆哮。
“走啊!”
黎大福属实被这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唬住了,碗里的汤汁溢出些许在衣服上,给本就污迹斑斑的校服正装添了点新污渍。
最后江扩撇下嘤嘤抽泣的黎大福回了江广荣那个不见天日的老巢。黎大福也没再跟上来。
见江大哥还是没理睬自己,黎大福独自垂头丧气靠在街边吃完整碗鱼蛋,到附近的车站等叮叮车。
对于多数香港人来说,叮叮车已经算是最平价的交通工具了。
黎大福最喜欢坐在叮叮车第二层靠前后车窗的位置,倚在车窗看街景,一边思考人生。
自己应该是整个贵族学校里唯一一个坐叮叮车回家的学生吧。
从六周岁来香港到现在,黎大福依旧感觉自己跟香港这个富有地方特色的繁华都市格格不入。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父母那么想发大财,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偏偏选择来这个快节奏生活压抑的地方。
他也不明白家里明明没有那么多钱,父母还是把他塞到那所学费高昂花里胡哨的贵族学校,绞尽脑汁想让他跻身于本就不属于他的上层社会。
他成了整个学校家境最穷酸的学生,也成了那些目中无人的同学口中的“大陆仔”。
只有每次考试过后优于常人的学习成绩,才能让他在贵族学校里捡起一丁点面子。
到了饭点,江广荣还没回家。江扩拖着饥肠辘辘的身躯到楼下肠粉店勉强填饱肚子,又回到他那个密不透风的房间死气沉沉躺着。
直到晚上十点多,江广荣牵着一辆精挑细选的自行车回了老巢。
“刚买的,给你上学用。”江广荣把车扔到江扩面前,低头点了根万宝路。
“别在我房里抽烟,”江扩整个头蒙进被子里,“我不要单车,把它弄走。”
“不用单车你行路去学校啊?”江广荣挥挥手走出房间,“你爱要不要。”
江扩跳下床把房间的门摔上,又把新自行车推倒在地。
来香港这么久,江扩唯一的发泄方式就是对着那扇开不了的小窗闷声流眼泪,活像个被逼嫁人的深闺怨妇。
白天在街上毫无目的晃悠的时候,江扩的情绪还能稳定些许。可到了晚上独自一人对着那扇小窗偷偷饮泣的时候,江扩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家了。
老家那排满是烟火气的老厝,每天对着柴米油盐拌嘴的爷爷奶奶,喜欢对着院子里那棵芒果树唱歌的堂妹,每逢过节在村口搭的那个潮剧戏棚子,还有一堆村里的小伙伴。
当某天忍耐到了极限,江扩动了逃跑的心思。
“扑领母的江广荣,扑领母的香港,见鬼去吧。”江扩反锁上门,开始整理几件从老家带过来的衣服。
大清早江广荣跟几个跟屁虫出去做生意,江扩从床上爬起来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五十分。
回大陆需要穿过长长的红磡隧道,穿满是烟火气的九龙城区,再经过新界各个地区,到达香港海关口岸,那边就是自己真正的家了。
江广荣另外两个跟屁虫还在沙发上小声打着呼噜,桌上放了几个啤酒樽。
江扩悄无声息拿一个旧塑料袋随便装上几件衣服,蹑手蹑脚出了门。
逃跑计划正式启动。
二十多分钟后,江扩到了贵族学校附近的一个地铁站。贵族学校现在大门紧关,那个夯货中学生估计正在班里上课。
江扩对着学校大门愣了好一会,才鬼鬼祟祟钻进地铁站口。
地铁站里人来人往,上面挂着一堆繁体字和英文交错的牌子,江扩越看越头疼。最后终于找到入口,正要闯进去,又被一个穿制服的人拦住了。
“刷卡先啦。”那人说。
“啊?什么?”江扩用潮式普通话愣愣问道。
“八达通啊。”那人切换成港式普通话一脸不耐烦说。
“什么扒大桶?”江扩一头雾水。
“没有八达通?去那边买币。”那人朝那边几台机器抬了抬下巴。
“我没钱。”江扩没好气地道。
“没钱就学人家搭地铁,回家拿钱再来吧。”那人白了江扩一眼,转身离开了。
“扑领母,这什么鬼地方,搭地铁还要扒什么大桶,装什么呢。”江扩一边愤懑骂着,一边朝地铁口走去。
江扩在路边找到一个车站,对着渐近的叮叮车挥了挥手。
上车的时候,江扩见司机没有要求付钱,松了一口气。正想走到离后门最近的位子坐下,思索片刻又走回去问道。
“这辆车能去到海关口岸吗?”
“不能。”司机语气平淡回答道。
江扩愤懑地捶了一下旁边的柱子,在司机的注视下从前门跳下车。
晃了大半个上午,江扩依旧在贵族学校附近徘徊。快到中午了,那个夯货中学生这会估计在食堂吃饭。
太阳越来越毒辣,江扩跟只狗似的伸舌头散热,拖着软绵无力的身子走到书店歇息。
店里的老伯伯正拿着个放大镜看报纸,见江扩从门口走进来,笑眯眯放下手中的放大镜。
“我能喝杯水吗?”江扩问。
老伯伯拿了个纸杯给江扩倒了一杯温水。
“谢谢。”江扩接过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接着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这里要怎么去海关口岸?”江扩放下水杯问道。
“很远喔,要搭地铁或者打的士。”
江扩休息半刻,又抱着一袋衣服,站到路边学路人招手,终于拦下一辆的士。
“去哪里?”司机问。
“罗湖海关口岸。”江扩说。
的士司机瞥了一眼后座这个浑身围绕着阴郁气息的大陆男孩一眼,缓缓开了车。
路途遥远,江扩最先还在纠结车费的问题,经过红磡海底隧道的时候才浅浅靠在车窗睡了过去。
再次睁眼的时候,车已经到了海关附近。
“到了,”的士司机停下车,对身后的江扩说,“三百二十。”
“港,港币吗?”江扩支支吾吾问道。
“嗯。”
“我没钱。”江扩说。
司机的脸肉眼可见的气成青色,江扩又在司机准备破口大骂的瞬间开了车门一溜烟跑了,剩下司机在后面狂按喇叭。
终于到了海关口岸,江扩却陷入迷茫。
要怎么回大陆?自己没有通行证,没有监护人,要怎么通过海关?
偷|渡?要怎么偷|渡?游泳过去吗?自己好像是挺擅长游泳的。
脑里冒出偷|渡这个词的时候,江扩忍不住打了个与此刻天气格格不入的寒噤。
偷|渡是犯法的。他还想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死也不能变成他的流氓亲爹那副德行。
在海关附近徘徊了将近一个钟,江扩也想不出任何不经过海关也能合法回大陆的方法;最后只好倚在一根铁柱子前,对着海关对面遥不可及的的建筑牵着嘴角惨笑。
逃跑计划居然卡在最后这一关。
江扩生平第一次遭受如此灭顶的绝望,也是第一次铁铁实实发现孤身一人在香港这个地方是多么卑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