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婳伊从藏春楼回来的第二天,就紧着去派人打听了昨日事情的后话。
最坏的结果仍是发生了,身中剧毒的何济没能扛到大夫赶来的那一刻,自知自己难逃一死的顾念莞为了不受牢狱之苦,昨日就自尽在了藏春楼里。
而昨日被她随意丢在街角的魏思韵还好是碰见了好心人。她在苏醒之后预感大事不妙,第一时间就冲去了剑虹门的镖局,才能让赤红霄出现得那般及时。
魏思韵在第二日泣不成声地找到了她,为昨日的变故自责着。
沈婳伊心中的疲累还未消尽,她已拿不出多少精力强打精神,只是给魏思韵递了手绢,轻轻地说下一句:
“都过去了……”
“坊主,都是我引狼入室,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害了你……”
魏思韵始终未能从自责中走出来,她兀自说了半晌,那点话反反复复说到让人耳朵起茧。
沈婳伊只能强振精神,亲自替她把眼泪擦好,语调温柔地说:
“不都是你的错,别把错主动全揽在自己身上。你一旦这样做了,旁的居心叵测的人只会把所有的错处都推给你,不要让自己那么疲累。”
魏思韵听出了她温柔言语中掩盖不住的疲惫,只能努力止哭,把话头指向了别处:
“念莞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为什么要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已经被逼疯了,思韵。常人做事还要念及好处,为自己留条后路。而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也不管不顾了,不能用常理解释……”
“回来不就好了……回来不就好了……”魏思韵泪如雨下,“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为什么要这样死了……”
这个问题想来沉重,沈婳伊也不知该说什么当做答案。
她只是顺着这话头想起了昔年旧事,下意识感慨道:
“我曾经有姐妹也是这样……我虽不知她究竟是何时变成那样的,但她比念莞幸运些,好歹是活下来了。只是多年未见,我也不知她如何了……”
“不过你说得对,思韵。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活下来比什么都好。”
沈婳伊从魏思韵无心的话语中,想到自己昨天、自己当年曾那般决绝地希望自己能借死解脱,觉得生不如死好,生皆是痛苦。
活着有万般苦痛事,当年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扛过来的。也许是阴差阳错,也许是她身体想要活的本能远比死的意愿还要浓烈。
当年都那般难了,还是熬过去了,若熬不去,也许就再无眼下的日子了吧……
再无眼下虽然疲惫,但却有所亲所爱的日子。
“今后往前看吧,思韵,不要再自怨了。”
她安抚完魏思韵后,随即也想到了何济的小妹何霁月。何济昨日死得突然,好端端曾帮过她的一个活人死了,她多少都要为此照拂些,为此上心些。
沈婳伊拿定主意后,只能理了理面容,推开了何霁月的房门。
何霁月从教坊司回来后虽然已经病愈,但脸色依旧苍白虚弱,一身愁苦。她的唇色因为虚弱而泛着白,但眼眶却是红的。
她看见沈婳伊的那刻脸上复现悲戚之色,想来是早从旁人口中得知何济的死讯了。
“霁月,你没事吧。”
“坊主,你也没事吧。”何霁月哭着问她。
“昨日的事情太突然了,我也没想到……”
沈婳伊坐上她的床头,躺在床上修养的何霁月管控不住自己的情绪,挨在她膝上痛哭起来。沈婳伊见何霁月对何济的事还有所触动,开口提议道:
“霁月,何大人明后两日就要出殡了,你若是放下了,不如去送送他吧。他一直都想见你……”
“霁月,其实何大人每个月的俸禄也不多,他知道你受了不少苦,把自己多年的积蓄全都掏了出来。
他每天都在求我能允你回去……我知道你怨怪他,本想着再过些时日,再好些了,再劝劝你……”
“只可惜,世事难料……”
沈婳伊跟她一样不自觉间早已泣不成声。
这世间的无常事无人可揣测,谁也想不到上一秒还活生生存在的人,一晃神就不在了。所有想推到之后再面对解决的事情,顷刻间都没有然后了……
昨日会带着兄弟来藏春楼寻欢作乐的何济算不上是个纯正的好人,但昨日若非正好碰见他,只怕自己也难以获救。他不是纯粹的善人,但也心有记挂,心有顾虑,并没有良知尽无。
那般复杂的人,那般晦暗不明难分黑白善恶的人。这样的人,却是这世上活生生的人……
沈婳伊一时间感慨万千,感慨这世间的一切要是都能像话本里那般简单就好了。
黑是黑,白是白,坏人是纯恶,善人是至善,看客也不用花心思额外去理解纠结,简单才让人觉得轻易快活。
“他已经去了,放下吧。放过自己,别为难自己……”
“坊主,我真想恨他,真想恨他,好想无所顾忌地直接恨所有人……但我一直以来都无法做到,我知道这一切,没有那么简单……”
何霁月在她怀中因哭泣而剧烈颤抖着,但她心里藏着的那点怨恨与纠葛却终于开了天窗。她让它们见了光,不仅想让她听见,也想让自己听见。
“当年日子没有那么难过时,我们还能有口饱饭吃。我哥哥带着我,时常在街头巷尾溜达。他带我偷偷去看所有好玩的事,帮我教训所有欺负我的人。”
“哪怕他有时打不过那些欺侮我们的坏孩子,但他就算头破血流了,也会让我先跑。我当时觉得,跟在哥哥身后就是最好的,只要有我哥哥在,这世上没谁可以欺侮我……”
“有一次,他带着我从墙角下钻狗洞,溜到戏院里偷偷看戏。只是我们藏得不够好,没看一会儿就被人发现并赶出去了。
我现在都还记得当年那场戏唱的是什么内容,继承帝位的太子哥哥回来了,回来看作为公主的小妹……”
“他说小妹大了,可曾相中什么意中人了,嫁在京城内最好,到时出了嫁,他定要用举国之富的财力来送小妹,护小妹一世平稳。”
“那戏文在后面唱呀,唱出嫁时要准备什么嫁妆,要备什么酒席。我们听得两眼放光,憧憬富贵乡里的繁华到快望穿了眼。
我们回家时,哥哥还在路上喋喋不休,说他若是那戏文里当了皇帝的哥哥,他要准备多少东西给我……”
“他越说越高兴,我听了也高兴起来。我也开始想了,我也忘了自己是穷人家的孩子,我们在梦里成了皇家的子女了。
我们享尽荣华,再也不会饿肚子,而我哥哥会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搬来给我,送我出嫁……”
“我们想啊想啊,可是想得再多也不能成真。后头我们饿得两眼发昏,饿到再没力气做梦时,我爹娘把我抱走了,把我抱走卖掉了……”
“我现在都还记得,我哥哥跟在装着我的马车后面一直追。他一路追一路哭,哭着说不要卖掉我妹妹,不要卖掉我妹妹……他追啊追,跌倒了膝盖都嗑出血了,他也还在追……”
“我爹娘一路怎么劝他也没用,最后只能对他说,你不想吃饱肚子了吗?把妹妹卖了,你才能吃饱饭。
如果你追回来了,你就只能饿死了,妹妹也要一起饿死,所有人都一起饿死。你想不想吃饱饭,想吃饱饭就放手,让妹妹走……”
“他听到这儿就不追了,不追了……我在马车上哭着喊哥哥,可他怎么也不追了,他只是哭着看我被卖走,直到后头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何霁月说到此处颤抖得厉害,沈婳伊的膝上早就一片湿润,净是泪水的冰凉。
“我后头恨他时,他当年放弃我的场景就一直在我脑子里。
我恨他恨得要死,我想他果然还是不爱我,真的疼爱小妹,就不会放手不追了,他从当年就放弃我了,所以他说的所有话都是假的,我一句都不信。”
“我一直以此为借口不原谅他。我恨了这么久,却始终没有勇气问自己。如果这世道颠倒过来了,当年被卖掉的人是他不是我,我会不会也为了想吃饱肚子不追他了。
我好饿……坊主,我好饿……饿到什么都能不管,如果当年在马车下的是我,我又能做得更好吗……”
沈婳伊寻不出话来安慰她,只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无解。没有多少人心能经得起这样的考验,这样的抉择,也许没有人能做好。
因此被丢下的人可以尽情的恨,没被丢下的人要么愧疚一生,要么不管不顾。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当年我们看的那场戏的后文。敌国进犯了,身为皇帝的哥哥没办法,为了求安喘息,他把妹妹当联姻的工具嫁走了。举国之富,送她走,送她去蛮荒,再也不回来……”
“不管是谁家的兄妹,都是一样的。他丢下我了,就这样丢下我了……”
沈婳伊没有说话,只是被她的悲伤所浸染,跟着她一起哭,一起哭……所有的故事和过往都莫问假如,所有的变故也许都难有回旋的余地。
“送完他后如果无处可去,就回来吧。我们在,我们都在……没理由丢下谁,也没必要丢下谁……”
她在感慨中似乎又妄做了许诺,可她心催引着她就是想说。这一切也许很难,让那般多姑娘最后都脱籍从良、余生无忧也许很难。
不过她活着,她们也都还活着。
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总有事情可做,总有希望可追。一切都还有下文,一切都还有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