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步柏连闭着眼睛,良久,感受到莫名的水迹滴落在脸上。
步柏连睁眼撇去,居然看见佑离岸怔怔地看着他,满脸发懵地掉眼泪。
一瞬间,步柏连简直是没办法得想笑。
口口声声说着恨的人是他,一句话不听,硬逼着自己说出狠话。真恨了掉眼泪的还是他。
天底下入魔了的人都这样莫名其妙吗?那魔尊之前也是很不容易了。
佑离岸本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一切,也恨着一切,该是刀枪不入铁石心肠了,没想到步柏连一句话就让他肝肠寸断。
他撑不住,痛得心口空白。
真疼怕了,他不敢再看步柏连的眼睛,害怕承受不住这厌恶的眼神。瑟缩躲在垂下的长发后面,攀爬着后退。
明明知道这个怀抱已经痛恶他了,可还是仗着步柏连现在没法推开他,还是强行将自己埋入步柏连怀中。
佑离岸伏枕在步柏连胸口,听着耳畔“咚咚”的声响。脸侧热乎乎的,不知道是身下人的心口热意透过衣服传来,还是自己的眼泪浸湿身下的胸膛。
感受到身上佑离岸一阵阵轻微的颤抖,步柏连忍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
“离岸。”
步柏连想说的太多。他想说如今的局面,全然是迫不得已。
想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安排,仅此一次,从今往后并不再让他受痛吃苦。
但是他张了张嘴,说不出口。
第一次下山,从此就与灿烂光明的未来交肩迥途。还要他在这时候听什么“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迫不得已”吗?步柏连觉得自己的胃筋挛起来。
“别哭了。”
师尊无情地驱赶在头顶响起,佑离岸一颤,闭着眼当没听见。
他心里有恨,转念反骨上来,得寸进尺地攀上前,埋头进步柏连颈侧。气息含着水汽吐在步柏连颈侧,眼泪很快将步柏连脖颈浸湿一片,让步柏连想要忽略也忽略不了。
步柏连简直要怀疑佑离岸是要将他全身都哭湿一遍才能罢休。
步柏连心下懊悔不已,暗恼自己方才做什么同他较劲。
自捡到佑离岸起,步柏连就没有放佑离岸一个人过。他私心里对无尽藏养弟子的方式嗤之以鼻,坚信听师尊的才是真完蛋了,于是宁愿相信书本也不相信什么“师尊的经验”。
养孩子养得照本宣科,可又心软,东拉西扯,纵容妥协,总觉得并无大碍。佑离岸被他那种养法很难以不养得娇气,从前东饮吾提过两嘴,步柏连不以为意。
但步柏连也实在是没想到,居然会到连两句狠话都听不得的程度。
也是从前没遇上此番气人的时候,以至于如今都拿捏不好度。
大家不都是在发火、口不择言吗?步柏连是真没觉得自己两句话能把他气成这样。
“我还有什么?”
佑离岸闭着眼睛,脸侧贴着步柏连脖颈上跳动的筋脉。慢慢的,这筋脉同他的心跳到了一处,在黑暗中咚咚作响。然而,他心底一片死寂。
“我没什么能失去的了。”
但凡还剩下一点,他都要含在嘴里捧在心上,千般万般舍不得。可事到如今,师尊对自己全然无情。
他终于一无所有,再不用担心失去。
佑离岸竟然感到一丝解脱:是啊,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最不能失去的,从来都没有拥有过。
“师尊。”
佑离岸摇摇欲坠地撑起身。
两人的长发纠缠分离,发尾扫在在步柏连脸上痒痒的。
见佑离岸像是消停下来,能听得进去话的样子,步柏连心中松了口气,心想:总算是闹完了。
“好了。”步柏连缓声说道,"你若还认我这个师尊......"
"我若不认呢?"佑离岸突然欺身上前,距离一下子拉近,几乎正面与步柏连脸贴脸了。
怎么说翻脸就翻脸,步柏连皱眉:“你说什么鬼话……”
然而,下一秒,佑离岸竟然俯下身,在步柏连唇侧印了下去。
步柏连:!!!!
血红的瞳孔中映着对方骤然收缩的瞳孔,佑离岸在步柏连震惊的眼神中惨淡一笑。他长得本就好看,此时此景几近妖异。
又是软热的一下,印在了步柏连下巴上。
步柏连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心下大骇,整个人都炸了!身体反应比脑子快,屈膝便本能地踹了过去!
佑离岸半个身子人栽倒下床,呕出口带着残缺的内脏的血。
步柏连正要发作,然而浓厚的血腥味像一双手掐住了步柏连的脖子。步柏连自己也想不到,他还绑着铁链,居然能一膝盖把这么大个人踹吐血来!
步柏连惊魂未定,先下意识问道:“你怎么了?”
说完,又接上口气,怒喝道:“你干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担心和惊怒在步柏连心中此起彼伏。他受伤了和他好像有病!步柏连简直不知道该先以哪个为重好了!
佑离岸云淡风轻地掐诀收拾一地血污。他被踹了一脚,踹得合情合理,踹得他心满意足,反而心安理得起来:“如你所见,我龌龊不轨。”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
这什么态度!
步柏连惊怒交加:“佑离岸你闹够了没有?!!”
步柏连急喘了两口气。他到底是见识过大事情的人,还是强行冷静下来,试图将事情扯回正道:
“佑离岸,如果你是害怕,那我如今摆明了同你说。我不会将你赶出无尽藏。你跟我回月明楼,一切如旧,你依旧过从前那样生活,一点也不会变。你现在老实给我松开这绳子!来魔界几天你学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佑离岸难得看到步柏连这幅样子,心下稀罕:“师尊说什么呢?我想同你好,是结为道侣,永结同心的好。”
他抬眼,用眼神一点点描摹顺着步柏连的脸侧摸入颈,脸上还是一派平静,说道:
“没人教坏我,从很多年前我就这样了。当年师尊用食梦兽探我心神,该留意一下除了本性善恶之外是否还有妄念。”
该话一出,把步柏连一下子拉回了很多年前的月夜。万万没料到祸起至此,他血液都凝固了:“住嘴!”
步柏连闭了闭眼,努力消化掉刚才听到的东西,这滋味简直是有人拿着小刀在步柏连后脊来回刮,非得咬紧牙关才抵御住这难以形容的战栗。
步柏连想起前日的梦境中的让他匪夷所思的东饮吾。联想到那件事,让一切都从不可捉摸化为实质。
若说他方才还是惊,如今他已经是彻底的僵硬了。
“师尊不必担忧。”佑离岸平静地说道。
“弟子没那么自不量力,妄想为难师尊。”说到这里,佑离岸苦笑了一下,“只不过是事到如今,暴露不暴露还有什么关系。”
步柏连被他一句话堵死,绝望的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付这件事。
接下来几日,佑离岸不再闹腾。
而步柏连说得话,他也一个字不信。
若是师尊还要他,那他就不会沦落魔尊之手,在炼狱中痛不欲生一场。
若非他强行吞下魔尊,怕是早就死的连灰都不剩了,连听谎言的机会都没有。而师尊还怀疑自己是歪魔邪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佑离岸在那波澜不惊地过上了日子,步柏连愁肠百转如噎在喉。
佑离岸惊世骇俗地一举后,事情居然就这么翻了篇。
步柏连想不通,可此事佑离岸不提,纵然步柏连有心谈谈,也不知道如何张嘴。每天愁得吃了苦瓜菜一样。简直都要怀疑,让他发愁才是这孽徒的真实目的了。
然而时局并不容他们这样耗着,步柏连勉强陪他疯了几日,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佑离岸。”
步柏连说道:“我们该走了。”
佑离岸置若罔闻,继续着手上的事情。
这几日下来,此地同真正的月明楼越来越一致。每每检查到一处修缮的不好,佑离岸就会叫人过来训话。
这群魔修们从前跟着的老大只忙着烧杀抢掠,第一次做这种活,每个人都被为难的可怜巴拉。佑离岸和他们也说不通,最后干脆统统赶出去自己上手。
见他不理自己,步柏连琢磨了一下,最后尝试努力了一把:“我知道你心有不平,你若不愿与我同行,先放我出去,等我处理完事情自己回来。”
终于,佑离岸说话了:“师尊,你为什么非要管他们。”
步柏连皱眉。
不管难道眼睁睁看着?身在其位,自然要去摆平问题。
佑离岸定定地看着步柏连:“为了去管他们,你甚至愿意容忍我。外面那些人就那么重要?他们明明待你不好,你为了他们却什么都能舍得,什么都能不在乎。”
不说还好,越说越嫉妒。妒忌酸涩翻涌,一视同仁的腐蚀着心肝:
“我把你绑来你不在乎,我如此待你,你也不在乎……甚至我的非分之想你都不以为意!可是一说到他们,你便忧心切切。你爱他们,你只管去爱好了,还装作这幅念着我的样子……呵,其实放不放在心上一目了然罢了!”
步柏连震惊了。自己当然不是无所谓!他只是拿这混账没办法!何况他又没有过得很惨,这几日好吃好喝,还不用多想多虑,他其实没什么不满意。
而那件事的事——佑离岸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
说着,佑离岸想到了步柏连这几日的态度,心中的不平更是难以自控,出言讥讽道:
“也是,你可是为了他们,可是能把我一个魔物放在身边费心看管数年,生怕放我出去害了他们!压着我去一遍遍听那么多次教诲。从前不知晓,还以为是师尊疼爱用心,要亲自教导,其实往日种种,没有一个是为了我!”
佑离岸眼眶都红了:“一朝暴露,便弃我如履,可为了他们,就又能接受我!你如此殚精竭虑——可他们待你如何呢?”
步柏连心下不耐,不愿再听下去,正要开口阻止却感觉到脖颈处的血契开始发烫,他眉目凌然:“佑离岸,我还没问过你,你是不是已经在修魔了。”
佑离岸崩溃道:“是!我修魔不修魔还有什么所谓吗?!!”
束缚住双臂的锁链褪去一条,步柏连一只手获得了自由。佑离岸拿着步柏连的手放在了自己脖子上,另一只手按在步柏连脖颈上。
他目眦尽裂,泪流满面:“师尊,我们一起去死吧好不好?”
步柏连闭上眼。
从见到佑离岸开始,想着他受了大苦楚,自己也没有陪他,佑离岸应该心有不平愤恨,所以无论如何步柏连都生生忍耐了他。
但是此时步柏连不能任由他发疯了。
步柏连想到。
不能这样下去了。
再委屈也要有个度,由着他无法无天的闹下去,非走火入魔不可。步柏连终于忍无可忍地挣脱,一巴掌扇了过去:
“我是你师尊!佑离岸我告诉你,你发疯也给我有个度,要讨债全天下有的是办法,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欠你的了就真不会收拾你了!”
佑离岸被扇侧过身。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不知何时出现的食梦兽跃上步柏连胸,步柏连看见它一愣。
就是这愣神的瞬间,光华闪过,食梦兽攻破了步柏连千年未曾出现纰漏的结界,读取了他的心。
下一秒,却是佑离岸愣住了。
他松开放在步柏连脖颈处的手,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连眼神都清明了。
步柏连气得冷笑一声,抬臂一下震断所谓的缚仙锁:
“佑离岸,你如今很出息。”
抽回扇巴掌的手,一手扯断腰腹间的锁链,步柏连坐了起来,一把拽过佑离岸:
“我们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