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裴越拿到无疾的供词。
他对传扬反诗一事供认不讳,而从他的招供中首次提及了“南余三卫”。
听闻南余王有一宠妃名为寄月,这位寄月夫人生得花容月貌,自小便精通制毒,深受南余王信任。曾亲手创办朱衣、玄衣、白衣三卫,由其母家月氏选取精锐组建,为护佑王室而存在。
当年南余灭国以后,三卫最高首领——朱衣使月铮死于大宁铁骑之下,自此三卫分崩离析,再无踪迹。
如今却忽然出现在这样大的案子里,遑论目的何为,大宁都不会轻易放过。
皇帝听闻此事,气得拂落案上砚台,当即召来内阁大学士王从清以及锦衣卫指挥使张临,简易商讨过后,当即下旨命锦衣卫彻查南余余孽。
锦衣卫办事何其雷厉风行,任意风吹草动都能引得诏狱狱门大开,短短半月便有近五十人被捕入狱,百姓一时间人人自危。
又半月,荣国公被褫夺爵位,举家发回祖籍,却在路上遇凶蛮盗匪,通家被杀。
周家一如前世般,终归未能逃过被灭门的劫数。
宁安十四年自开春起就预示着,这将不会是平凡的一年。
三月季春,微风中已有了些夏日的燥,早些时候何氏在京城最大的成衣铺子里给府里众人都制了衣裳,今儿一早成衣铺便派人将成衣送来。
紫檀带着两个丫头去前院领夏衣,正碰上十二急急忙忙地从外头进来,不由拦住问道:“你这是去哪儿了?”
十二跑得满头大汗,见是紫檀,一脸堆笑地朝她施礼,“好叫紫檀姐姐知晓,今儿我们家爷送回一封信给姑娘,眼下姑娘可在院子里呢?”
紫檀笑道:“在呢,你快去吧。”
十二点头,却又道:“紫檀姐姐,还有一事说来很奇怪,我方才从外头跑回来时,见到一队宫里的大人正往宋府来,此事你看用不用跟宋五老爷说了?”
紫檀闻言一怔,“当真?”
“千真万确!”
紫檀凝眸沉吟片刻,唤来身后的丫鬟,吩咐道:“你去报给夫人,再去前院叫上两个人,让在街口守着,见到有人朝宋府来马上回府禀报。”
“是。”
丫鬟马不停蹄下去办了。
十二见她带着人,便问:“姐姐这是去做什么?”
“去取夏衣。”
十二听着望了望天际高悬的日头,伸手抹去额头大汗,纳闷道:“今年暑气也忒重了些,这才桃花开的时令,已经穿得稳夏衣了。”
紫檀一笑,“谁说不是呢,北直隶尚且如此,晓得南边有多热,可莫要有旱才好......好了,你去送信吧,我也要忙了。”
“好嘞,紫檀姐姐回见。”
辞过紫檀,十二一路无阻地来到南雪斋,此时潇君正在檐下坐着看书,矮几上还摆有几本柳叶前儿刚送来的话本。
虽说何氏三令五申不再允许潇君插手善文馆的事,但李树与柳叶还是每月月底会带上账簿前来对账,前几月没有进项,便只能拿一些话本来给潇君解闷。
上月底陈姿也传来消息,经由近云的三寸不烂之舌以及自己的不懈努力,总算取得鲁国公的信任,为他诊治三回后终于找到国公老爷的病因,还真如潇君所料,是中毒!
且所中之毒乃南余国寄月夫人亲手所创的“天南”。
如今潇君再听见与南余有关的什么消息都不意外了,背后之人即是南余人无疑。
此毒好在毒性不烈,坏也就坏在毒性不烈,一旦中毒已深,便会浑身肌肉萎靡,使得不良于行,状如中风,寻常大夫只以为是寻常中风,用寻常法子救治,不能对症下药,平白耽搁时间,致使最后到药石无医的地步。
所幸,陈姿的师傅陈无毒并不是寻常大夫。
再施三两回针,辅以汤药,不日即可痊愈,国公他老人家且有的活!
救下了鲁国公,反诗案亦被告破,一切都在朝最好的方向趋近。
若无十二带来陆砚这封信的话......
*
辰时刚过,日头宫里的掌侍内监孙良忠已带了四名随侍登门,说宫里的贤娘娘向陛下请了恩典,在永和宫设宴请宋家七姑娘入宫一叙。
前来接待的是宋振扬与其大哥宋振友,二人听后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疑惑。
好端端的宫里的徐贤妃怎么会想起来宴请潇君?
孙良忠见二人迟疑,笑着道:“二位大人,永清到京城一来一回也要几个时辰,还是快请七姑娘动身吧!不若晚了时候,不好叫娘娘久等的。”
宋振扬犹疑道:“敢问公公,贤妃娘娘深居宫中,素与小女无甚交集,怎么会......”
宋振友觑着孙良忠脸色,及时引过话来,“既然是陛下与娘娘赐下的恩典,五弟,还是快些让七娘沐浴更衣,随公公入宫罢!”
孙良忠含笑道:“娘娘要见宋姑娘,自是有她的道理,我也只是个传信之人……若宋郎中不落心,不如随我等同去?”
宋振扬忙赔笑,“不敢,只是小女第一回入宫,不懂礼数,怕冲撞了贵人,不然让她母亲递过老太太的拜贴,与她一道如何?”
孙良忠细想须臾,只得道:“也好。”
也好。
潇君也觉得,反正要想法子入一回宫的,陈贤妃给了她这个机会,也好。
自东华门角门入,沿文华殿外宫道一路往前,与前世一般,她的身边也是母亲相伴,跟着内侍一步步落在这冗长的宫道上,红墙黄瓦、飞檐翘角。入目之景既熟悉又陌生,方寸天地间望见湛蓝天色,好像又与前世不同。
再踏入故地的那一刻,她内心的凄凉很突然的自化于心,变得没那么畏惧了。
想也是,从前自囿于心,觉得这里的宫墙同样禁锢了身在王府的她,因此心生厌烦。如今挥退这些不甘与愤慨,内心也跟着平静下来,却能发觉宫墙之后也有杏影疏疏,也有碧树晴天和春意盎然。
景和门上,何氏被皇后派人唤走,潇君只好独自跟随孙良忠经承乾宫前的甬道前往永和宫。
如今的张贵妃,居所正在承乾宫。
潇君伊始就在想,会不会碰上她,这个念头才起,转瞬却遇见一个更令她意外的人。
只见朱峻熙一身靛蓝蟒衣,腰间束白玉带,头戴翼善冠,身形颀长,一派端庄,正从承乾宫门上出来。
潇君跟随孙良忠正巧从此路过,孙良忠见来人,已在前行宫礼拜见,“奴婢见过三殿下。”
回头见潇君杵在那儿,不由出声提醒道:“宋姑娘,这是三皇子殿下,快快见礼呀!”
潇君闻言不着声色地收敛神情,屈身行了女礼,“民女拜见三殿下。”
她能感受到朱峻熙炽烈的目光落在自己头顶,他一言不发地瞧了许久,才听见他懒道:“我道是谁,原是宋姑娘,五回山一别许久未见,一向可好啊?”
潇君道:“托殿下的福,一向都好。”
“宋姑娘说话总客套有余而真诚不足。”朱峻熙笑意深深,“我听闻姑娘前些日子还入了诏狱,幸是误会,不然倒叫姑娘受了委屈……如此怎能叫好啊?”
既说她客套,那便客套下去。
“回三殿下的话,大宁得陛下治国,而今无论朝政、民生亦或卫所,皆迩安远至,尤有司法一桩上,词清讼简,我等作为大宁子民,更有拥护与爱戴《大宁律》之责,上官查案讯问,我等言明原委乃是基本,不算委屈。”
显然未料及她会这样说,朱峻熙眉梢轻抬,不自觉朝她行了两步。
“总说宋郎中极善言辞,不想宋姑娘也如此能言会辩,果真有其父必有其女!”他生了一双多情似水的桃花眼,似脉脉清泉,可却无法遮掩此刻他眼底闪来的那一丝厉色。
潇君太熟悉他这样的目光了,前世他用这般眸光刺痛她太多次。
而今他的话,莫不是还在记恨父亲千秋宫的事?
她暗叹了口气,只得含糊以对,“殿下谬赞。”
朱峻熙冷笑了声,又望向宫墙旁躬着身的孙良忠,一脸随和地问:“通常入宫总难见得到你,今儿却是稀奇,竟还请了宋姑娘入宫来,不知贤娘娘意欲何为?”
孙良忠垂首恭敬道:“殿下金尊,奴婢一双浊眼哪儿能时时望见您的风采,今儿是贤娘娘设宴请宋家姑娘入宫小叙,正在永和宫等姑娘过去呢!”
朱峻熙眼眸睨他半晌,才缓缓道:“既是贤娘娘要见,那你快些带人去吧!”
“是,奴婢恭送三殿下。”
潇君跟随施礼,低眉垂目,只看着一片靛蓝衣角擦着自己走过去。
人已经走远,孙良忠直了直身子,却见潇君正望着朱峻熙离开的身影出神,这目光可真是说不出的复杂,他是宫里的老人了,见惯了宫中被磋磨身心的人,早已练就一双看人的慧眼。
见状不由轻笑道:“姑娘如今碧玉年华,我瞧着却觉不像,这双清亮的眸子会藏情蕴物,不似寻常姑娘家那么烂漫纯真,恰如一潭静水,这水啊,像要将什么人淹没一般。”
潇君但听不语。
孙良忠也未多说,带潇君往永和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