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和鬼?”
青遮歪头。
“这是什么说法?”
“不挺像的么。”
屈兴平边吃着葡萄边看着闲书,正巧读到孤女借王爷之势杀翻仇家,大仇得报,皆大欢喜,紧接着转脸对含情脉脉注视着她、扬言要为她遣散自己十八房小妾的王爷哭着说,对不起,我不爱你,我只是在利用你报仇,因为你也是我的仇人。然后,手起刀落,咔嚓,把王爷连同自己一块给捅死了,成功做成了对亡命鸳鸯。
屈兴平震惊地看着这一段内容,葡萄都从嘴里掉了出来。
“这、这都什么烂剧情?就这那老板还敢拍着胸脯跟我保证此书卖得最好、最受欢迎?”屈兴平难以置信地往后又多翻了几页,才发现后面还有一堆子神神鬼鬼的事情呢,两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爱了又恨、恨了又爱,前面对孤女坚强勇敢、爱憎分明、有胆量不退缩的性格塑造仿佛通通被喂了狗。
“这是被夺舍了吧?”屈兴平忍不住道。
一听夺舍,青遮下意识一颤手,剥好的葡萄一打滑呲溜蹦出去老远。
“哟,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见青遮伸手在桌子上摸索,屈兴平干脆从瓷盘里拎起一串葡萄,直接放到了他手里,“你这眼睛,都多少天了,还没好?”
“在王都借力量的时候一口气借到了真仙,怕是要再瞎几天了。”
青遮已经十分熟练地拿奴印一事来做说辞当挡箭牌了,尽管每次这样说都要接受来自别人戏谑的目光洗礼——当然,他猜的,他又看不到——拜托,那可是专门用在炉鼎身上的奴印诶,结果现在居然被炉鼎反用在了其主身上,这简直是匪夷所思!荒唐程度跟太阳从西边升起、东边落下差不多。
“所以才说是王和鬼嘛。”而屈兴平在最初的惊讶过后逐渐习惯了,毕竟青遮和褚褐这两个人的确很难套用正常人的相处模式,“我这么说可不是在指责或者是嘲讽你——但青遮兄你有时候和别人说话的样子真的很像是暴戾恣睢的王坐在高位上颐指气使地对自己的臣子下命令,而褚兄呢,总是站在你身后,要是有臣子敢对你提出抗议,他就阴恻恻地盯着人看,跟鬼也没什么两样了。”
总而言之就是听话,相当听话。
可是青遮听了却不怎么高兴,一提起听话青遮就不由自主想到了在王都时褚褐拒绝给他夺舍的事情。
那算什么听话啊,真要是我的鬼就应该一切以我为中心吧,那个时候不应该拼命地点头说我愿意吗。
不对,什么“真要是”,他本来就是我的东西啊。
青遮恹恹地捏着手里的那串葡萄,挑刺道:“这葡萄没剥皮。”
“这我没办法,我又不是褚兄,还能把葡萄一个个剥好了喂到你嘴边。”屈兴平似笑非笑,“褚兄给你剥好的最后一个,不是在刚刚被你掉到地上了吗。”
“那我不吃了。”青遮放下了葡萄。
屈兴平觉得有些新奇,“你这是在怄气?”
“没有。”青遮解释不清心头突然燃起的烦躁感,他只能归咎于昨晚没睡好觉,以及对看不清东西的焦炙。
“好像自从离开王都后,你就变得更有人味了啊。”
青遮觉得好笑,“更有人味?你是指更频繁的生气?”
“情绪的波动有时候是很能代表一个人是否康健正常的。”
屈兴平把手上的话本册子丢到一旁,从手镯里又抖擞出一本新的看了起来。
“青遮兄你以前就算是生气,也是高高在上、不动声色的那种,看起来就像那些手握权势的人,他们身处高位,一言一行都会成为交易的一部分,所以他们大部分的情绪都假得很,他们身上可没什么人味儿可言。尤其是生气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受控制、也控制不了的,所以从前我看到你生气的时候总是会在想,你会不会是装的?”
“不过。”他似乎是终于看到了自己中意的情节,对着书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几天的情绪变化好像没有以前那种奇怪的高高在上感了。反倒是褚兄不知道怎么回事,脸越来越冷,我给他讲笑话时嘴角动都不动,敷衍都不愿意敷衍我一下。”
什么?青遮心脏猛地一跳,忽然想起了一些久远的、早就已经快被他遗忘的事情——
是卫道月和他说过的「成熟化后的心魔对感情的感知会逐渐钝化」。
他和褚褐的身份互换,绝对不是交换身体那种简单的处理方式,而是真真正正的从身份到命运的互换,也就是说褚褐现在的确是心魔,他的情绪也确实会受成熟化心魔体质的影响。
但自己又是怎么回事?他的性情为什么也开始跟着变化了?
难道——
青遮一下子站了起来,又因为看不清东西,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好在紧要关头他扶住了桌子。
“怎么了怎么了?”屈兴平一把接住滚下桌子的那串葡萄,一脸茫然。
“褚褐。”
青遮开口。
“他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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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褐现在在柳丹臣这儿。
更准确的来说,是柳丹臣在褚褐这儿。
“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起码比卫道月聪明。你都知道蒙着脸来找我,却不知道避着点青遮?你还真以为,青遮能任由你摆布?”
褚褐今天穿了一袭黑衣,坐在高位上漫不经心投下来的目光无情冷硬地像柄一出鞘就要见血的利剑。
至于为什么是高位,是因为柳丹臣此刻正跪在地上。被逼的。褚褐手一往下压,他就动不了了。和在王都里的情况一模一样,甚至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威压都较青遮更甚。
“小道祖……”
啪。一道灵力打了过来,削掉了柳丹臣半缕头发。
“喊道祖。”
他冷声。
“越来越没规矩了。”
柳丹臣猛地抬起了头,惊愕,“您……您难道……”
“还没有,我现在被那群首席小鬼给盯上了。”有时候,语焉不详、说了一半的话比全说出来更能引人遐想。褚褐见人上了钩,便撤回了威压,懒散散地抬起手指,让人过来给他倒茶。
柳丹臣犹疑不定地盯着褚褐看了会儿。说实话,褚褐现在说话的语气、脸上的表情和道祖大人并不相像,但偏偏就是看过来的眼神像极了,那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平静到了极点又淡漠到了极点的眼神,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了。
不对。
柳丹臣忽然想起来,前不久,在王都,那个叫青遮的炉鼎似乎也是这么看他的。
但他不肯承认如此卑贱的人会和他最敬重的道祖大人有任何相像的地方,所以被他刻意地遗忘掉了。
“道祖大人。”终于,思量再三后,柳丹臣起了身,过来毕恭毕敬地给褚褐倒茶,“您如果不方便对炉鼎下手,我很乐意替您效劳。”
褚褐手底下压着本厚实的空本,正执笔写着什么,闻言眼睛一瞥,警告似的,“你自作主张去了王都,结果差点死在那儿,还想再自作主张第二回吗?”
“在下明白了。”柳丹臣弯腰,“那您这次找我来是?”
“这边暂且用不到你,所以不必再留到这里了。你回去,看好我的身体。”
柳丹臣嘴角动了动,不过没有多说什么,行了礼退下了。
人走了,褚褐就把贴在门上的防窥符撤了回来。不能让命明知注意到自己太长时间贴着防窥符,否则一定会找借口过来查看。
“你就这么神神叨叨的一通说,他就信了?”
卫道月从最里屋走出来,脸上全是对柳丹臣的轻蔑和不屑。
“果然,那个家伙在提到道祖时就容易失了分寸和理智,只可惜他主子可没他想象中的重视他。”
“无论他是信还是不信,我最想要传达给他的东西已经说出去了。”褚褐盯着柳丹臣给他倒的茶,手腕一转,倒了。
卫道月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你是指「看好我的身体」?话说,你是怎么知道道祖闭关其实是为了疗伤休养、所以他的身体需要人看管的?你在黄道十二宫晷里看见了?”
“没有,我猜的,猜对了而已。”也不难猜就是了。
“猜的?”卫道月挑眉,“我倒是越来越好奇你在黄道十二宫晷都看见什么了。”
“看到的不多。”
是真的不多,虽然说是解开了记忆的封印,但很奇怪,恢复的记忆都是一片一片、一段一段的,似乎,黄道十二宫晷只想让他看到想看到的。
命运不会说谎,那就只能是有人做了手脚。
只是这种事情,得怎么做手脚才能瞒得过去命运呢?
“看到的不多?你好像不是很信任我啊。”否则也不会当着他的面去找柳丹臣了,“这还真是打击一个作为舅舅的心。”
卫道月假模假样地捂住自己胸口,一脸受伤的表情。
“明明我现在可是站在你这边的。”
褚褐冷冷瞥他:“你还演上瘾了?”什么这边那边,还真是会铺语言陷阱,明明两个人都是为了各自利益被强行绑定在了一边,说得就像是「他跟青遮吵架、然后卫道月拍着胸脯表示兄弟我铁定站在你这边」一样混淆视听,扰乱心神。
“嘁,没意思。”卫道月耸耸肩,“自从你从黄道十二宫晷出来后,你脾气倒是越变越差了啊,怎么,心魔对你的影响越来越严重了?”
“……可能吧。”
褚褐顿了顿,提笔补足了本上最后一句,这是他来到空星楼后养成的习惯,一日一写,也不必避讳着卫道月,因为这是一句在别人看来无关紧要的话——
「要记得,你爱青遮。」
“可能,再过几天,我就连该用哪种眼神看着青遮都会忘了。”
褚褐呢喃。
所以,一切都要加快速度了。时间,快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