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节不止请了裴英,除了裴荔不在,其他几个年纪小的都来了,最大的也不过十来岁,正是天真的年纪,没怎么见过时楼,此刻正好奇地打量着。裴节问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公主,“喜欢你六哥哥么?”
裴节豪爽大方,又懂孩子喜好,短短几天就与他们熟络起来。
“喜欢。”那孩子不怕生,眨巴着大眼睛说道。
“那不快把他拉过来。”裴节跟小女孩说着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时楼,“别让你六哥哥跑了。”
见那小丫头真要来牵他,时楼避开,无奈道,“我能跑到哪里去。”他走向裴节,裴节身侧的榻上却没有多余的软垫,他略一顿足,裴节踹开旁边空着的椅子,又往一侧挪了挪,主位宽大坐两个成年人不成问题,他分了一半给时楼,“过来坐。”
时楼才一坐下,裴节亲亲热热地搭上他肩膀,几天前差点银枪杀人的好像不是他似的。裴节往银杯中斟酒,亲自端了递到时楼唇边,笑道,“本要多谢你替我摆平谏官,可你却来迟了,按规矩这杯酒还得罚你。”
喂酒的手如铁箍一般,哪里是劝酒该有的力道,小孩子在这儿时楼不想吓着他们,只好无奈就着他的手含上银杯纤薄杯沿,一饮而尽。可裴节又哪里是会喂酒的人,一向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琥珀色的酒液溢出来,顺着下巴淌下一条细线。时楼不慌不忙地用手背擦干净,仿佛真就是兄友弟恭,酒宴欢畅一般。
裴节放下酒杯,“你还是这幅样子。”
时楼垂眼擦了擦手,“什么样子?”
裴节冷笑,没有说话,差不多是用眼睛在骂人。
“五哥还说六哥眼中只有昭宁呢,自己眼中不还是只有六哥,可把我们都冷落了。”八公主瓜子脸桃花眼,眼尾尖细上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见两人之间气氛古怪,不由嘟着嘴调笑抱怨,“再说了,绮文姐姐还在呢,五哥怎么好霸占着六哥。”她用绢帕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
黄绮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小丫头片子方才就跟她不对付,真是明里暗里给她下绊子。
她压根儿不喜欢这个异族舞女生下的逍遥王,且不说如今有名无权,哪怕有幸再度起势,拼死了也就只能在战场上给她挣出个诰命来,别的什么也指望不上。
她可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女子,见着个俊秀郎君就移不开眼。
长史家的女儿能嫁给大皇子,四公主也能嫁给岐王世子,那般平庸之人,凭什么。
她的母亲是太皇太后封赐的宣平郡主,她是圣上亲封的清河县主,万千宠爱在身的堂堂黄氏女,年纪不合适做不了九公主伴读,皇后也要道可惜。如今却要嫁给这个生母低贱的六皇子,叫她如何甘心!
五皇子本与她聊得极好,黄绮文看向裴节,指望他能替自己说上两句,见裴节神情冷淡,丝毫没有方才风趣可亲的样子,不由更暗恨起六皇子来。
都怪这孤星来打搅,平白毁了这泠风私宴。
“你们年纪小,自是不知道,前几年在这宫中,属我俩关系最要好。”裴节的手搭在时楼肩上,说不出来的亲昵,黄绮文脸上一僵,他又继续道,“我住瑶华宫,他住甘泉宫,两头隔着也要日日相约,四年不见了,你说我不看他我看谁?”
年幼的公主神色懵懂地点点头,瑶华宫到甘泉宫,确实是好远的呢。
时楼听着他的鬼话,也是懒散笑着将头后仰靠着,“是啊,幼时故旧之情当然不同凡响,唯一的憾事就是当年没能好好……送别五哥。”肩上一痛,时楼似笑非笑地斜睨裴节一眼。
这人一失态,可就是输了。
裴节的呼吸声一下重了,眼中泛起细小的红丝,时楼能感觉到肩上的手在抖,目光中便不由带上了一丝诧异。裴节好似被这目光刺醒,终是忍耐地松开了手,没有当众暴怒失控。
“那这次可别忘了。”
“怎么,五哥还要走?”
裴节可是刚从凉州回来,不说其他,瑶华宫里这位难道舍得?
“劳县主带小妹们先出去玩吧。”裴节语气随意地吩咐道。他明晃晃地将人支走,浑然不在意别人的面子,黄绮文咬了咬唇,一旁的大宫女极有眼色地上前一步替他圆话,“公主大人,县主大人,各位小姐,瞧着这阵儿风又凉了下来,不如先随桐月去暖阁待上一会儿,免得吃了冷风不舒服。”
黄绮文顺着这个台阶,甩着帕子站起身。小公主们是无可无不可的,她们自然也想去瑶华宫的暖阁看看。唯有裴英还坐着没动,八公主回头唤他,“七姐姐?”
“就来。”裴英回过神来,淡淡应了。
他身量出挑,一站起来亭亭玉立,高了八公主足足大半头。裴节看了两眼,颇有兴味道,“她生下来就体弱,还以为要早夭呢,没想到现在不仅好了,还敢杀人。”永宁宫紧挨着瑶华宫,他想起了幼时听到的流言里,国师对永宁宫的布置。
“国师为什么死。”裴节问。
“我怎么知道。”时楼听裴节话锋一转,这两个话题连在一起可不是什么让他愉快的事情,“我与国师可是无冤无仇,总不能什么黑锅都往我身上扣。”
“无冤无仇?”裴节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桌上的细颈银壶被他拿来直接往嘴里灌酒,举手投足间皆是被发配凉州养出来的落拓随意,酒热了便扯开领口,领口不大,但时楼看见了锁骨上横着一道疤。
那伤再偏上寸许,可就是锁喉的致命伤了。
“上面有国师压着,裴苍便入不了东宫,这还算无冤无仇?”裴节长臂一挥,揽过时楼,“我是真好奇,裴苍训出的一条忠犬,到底能为他做到什么程度。”
“滨州兵乱,我已向父皇请旨,你为副将,我为主将,不日便出兵东行。”裴节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你的东西,别放我这,碍眼。”
那瓷瓶看着有些眼熟,时楼晃了晃,听里面已经空了,眉梢轻挑。
是当年乞巧夜游买的那件玩意儿。
裴节看着他这副招人恨的样子,气得牙痒,这里没有旁人,他也没有掩饰的必要,索性与这人说个明白。
“当年我初入凉州,和亲兵野外遇伏,躲在一个山洞里,受了伤,靠这瓶中藏的几颗药才活下来。”裴节平淡地将当时凶险一句带过,他的眼睛随了母亲,圆润俊俏,如今却因眉峰凶戾而不复明媚,压着看人时总多几分血性和阴郁,此时目光正如记仇的野兽,“你可知当我发现瓶中不是露水,而是救命的伤药时,心中是怎么想的?”
时楼回以对视。他的目光却恰恰相反,恍如平静而包容的湖面,湖面下才是叫人溺水的深。裴节恨他恨得要死了。
“我想着,我肯定是误会你了,怎么会是你害我呢,你明明对我这么好,你做什么我不能原谅。”裴节把玩着手中的酒壶,他还没醉,也就咽下了后半句话。
养在温室里的人,一朝被赶进风雨里,濒死之际却又得到救赎,他捧着那几颗药,脑海中涌现的全是思念。
他当时心中想的,哪有什么条理,什么都分辨不清了,就是想他罢了。
头一个想着的是母妃,第二个就是他。
“你是不是也一直觉得我蠢极了?”裴节问。
*
东海滨州,守将曹汎与范府交好。
从泠风榭出来,时楼脑子飞快转动,过着名单。当年关窍并不难猜,裴节经历了磨炼如此笃定是他所为,也是正常。
裴节的心思不难猜,一方面怨恨时楼害他——那日朱雀街,裴节确实是想杀了他的,可另一方面又念着被那药救过一命。一个棍棒紧挨着一个甜枣,都是自顾自的不容他拒绝,圣人也得发疯,两相抵偿咽不下这口气,便换了个迂回的法子要取他性命。
至于为何是滨州……四年前两人玩时提到过,商量着去求裴长泓,让他们去那边当值。裴节选滨州,大抵存了些了断的意思。
这些报复,时楼照单全收,可他不该把心思打到裴英身上。
瑶华宫。
大宫女恭敬地禀报,“天色不早,几位殿下和小姐还留着,娘娘的意思是要不就都留下用饭,宴后再着人一一送回去。”
裴节眼神扫过她,“看你面生,新来的?”
“回殿下的话,奴婢桐月,先前也是在瑶华宫轮值的,两年前星儿姐姐和霜儿姐姐年满放出宫,晚玉姐姐便将奴婢提了上来。”
若非四年前的风波,星儿和霜儿大抵是要跟着裴节去王府的。
裴节听见故人的名字,无波无澜,“既然母妃想留下她们,留下就是,我就不参与了。”
“诶……”宫女面露犹疑。
“怎么,母妃没空。”裴节冷嘲,“裴茗那小畜生又生病了?”
回京后,裴节性情阴晴不定,昨天还和裴茗兄友弟恭,爱护有加,送了许多珍稀药物和美食,转眼又是一副面孔,恨不能生啖其肉,对宸贵妃也疏远了很多。桐月哪里敢说是,头埋得低低的,“那奴婢再去问问娘娘的意思?”
“裴英没走?”
“是。”
“你看她可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奴婢当年与永宁宫少有来往,因此并不清楚。今日一见,七公主虽不似寻常女子,却也不像传闻中那样可怕。”桐月摸不准裴节的意思,一边说一边看裴节脸色,“……但确如传闻所言是个孤僻的人。”
裴节不置可否,他只是在想——
是了,瑶华宫离甘泉宫那么远,永宁宫也该是一样。
文珠馆放假的日子,他曾日日去甘泉宫寻人,百般讨好纠缠。那病秧子又是为何能与甘泉宫里那人搭上这么深厚的情谊。
一直被忽略的地方疑虑重重,裴节第一次正视起这个名声不祥却获封昭宁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