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的府衙内,裴英终于如愿以偿地和时楼在院中围炉煮酒。散发着清香的、薄薄的水雾袅袅蒸腾,软糯香甜的糯米糕也架在小红泥炉上烤着,膨胀后裂开焦黄的外皮,露出白嫩的内芯,里面应该是加了牛乳,不然不会有一股奶制品的甜味在鼻尖飘浮。裴英用竹签插了,沾了糖浆和盐粒,递给时楼。
时楼发现裴英很擅长这些小玩意儿,不由有些忧虑。
“他们把你当女孩儿养,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我不是她,她早就死了。”裴英注视着庭院中的雪,今日的雪很小,像是温柔的絮语,不急不缓地飘着,他的声音也像这小雪一般平缓安宁,“我的想法?一直都很明确,哥哥不用担心,只要哥哥需要我,我不会比任何一个对哥哥有助力的人差,无论是范赛心,还是哥哥的几个皇兄。我已经不再是之前那副无能的样子了,我有上进心,学起来也很快。”他将目光投向了时楼,将问题反抛了回去,“哥哥,你是怎么想的?”
系统冷漠道:“好了,现在盖亚之子成了你的辅佐者了。”
时空局帮扶部最优秀辅佐者:……
他神情古怪,裴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撑着茶几向前探了几寸,追问,“哥哥?”
“如果没有我,你当如何?”时楼没有给裴英眼神,他开始怀疑一些事情,然而面容沉静,没有一丝端倪。
“没有哥哥,我才不来。”天真的七公主继续吐露着忠诚而真挚的初心,丝毫不知道眼前宣誓效忠对象的试探之意。
不来?
是指不来幽州,还是隐喻着其他?
“这样啊……”时楼不置可否,他长久地凝视着手中在幽州格外昂贵的冰裂瓷杯,清酒的后劲上来了,清隽而锐利的眼角眉梢浮上水色殷红,像冬日冰封池塘下的一尾红鲤,让裴英看得出神。
但又看得见,摸不着。
“哥哥院子里的白梅青竹可真好看,还有几盆金丝菊花,开得比宫中好得多,是不是因为这里更冷呢。”裴英道。
“……嗯?”时楼正在思索重要的事情,自动忽略了裴英热切的眼神,“你喜欢么?找文康去,都是他布置的。”
“文康是谁?”
“你没见过吗?”时楼思索完毕,已经下定了决心,重新将注意力拉回与裴英的交流,那种令裴英不安的飘忽不定也从琥珀色的眼眸中散去了,仿佛只是错觉,“主事的管家,洛星帆从上京带来的。”
“噢……”
裴英的手指一下子捏紧了,嫉妒与猜忌的毒火在心底幽幽地窜起,小小管家如何敢有这样的心思!用栽培了梅、竹、菊的院子来配他,这里正好缺了一株美丽高洁的兰花。
哥哥就是那株被栽种在冰天雪国,而常开不败、举世无双的兰花。
洛,星,帆。
裴英恨恨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恨不能划烂那张脸,生啖其肉。他怎么敢!觉得时楼被暗中调戏了的裴英妒火中烧,若是叫他知道其他更多、更多惊叹歆羡的眼神,还不知要怎么样呢。
他望着时楼对此事一无所知的面容,又是喜爱又是恼火,心乱如麻,说出来的话带着不自知的哀怨,“哥哥在边地四年,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
北国辽阔的草原滋养了他自由的灵魂,他的一举一动、勃发英姿,远比精致动人的眉眼更加耀眼夺目。他的颧骨上还留着一处青紫的小擦伤未痊愈,不知是哪个人或哪件兵器留下来的,裴英心想,我还没碰过。
他闷闷地喝着甜酒。
时楼却是一笑,细细打量着他,“英儿也长大了,景王兄好几次在书信中提到你,文章作得极好,掌学拿你做范本,叫裴荔好生嫉妒。教官怕你身体孱弱,一开始就让你和裴莲一起避开骑射课,你也拒绝了。”
非常要强的表现,自我驱动力极强,可惜这一切都是假的,驱动他的并不是自发的野心,而是生怕被抛下的惶恐。
但撇开这一切不谈,单看这个孩子本身,还是很可爱的,毕竟在还是无名无姓的哑儿的时候,就得到过他特殊的照顾了。
系统狐疑:“但是发现他是盖亚之子以后,你对他的态度就变了……”
时楼:“有吗?”
系统回溯了一遍数据,笃定道:“非常明显。”
时楼挑了挑眉:“噢,那还真是可惜。”他似乎毫不在意,哪怕身具辅佐盖亚之子的要职,“若他想要我的喜欢,其实是不该让我发现的。”
系统:……
作为中心操控部的细小的神经元,它有义务监控任务者的身心健康,判断他是否仍具有执行任务的能力。系统谨慎地梳理着,被时楼所察觉,于是它用询问的方式进行解释:“编号16,你在普遍的意义上怨恨着盖亚之子吗?”
如果这种情绪只针对一时一地,那是很正常的,不需要介入,否则编号16是无法继续担任辅佐者的职位的。
时楼平静道:“没有,我仍旧遵守员工守则,一心一意地为辅佐盖亚之子成长、推动位面进化而努力工作,鞠躬尽瘁,无有怨言。但也需要盖亚之子遵循他的命运,不要为我这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不干正事。”
系统:“这两个世界的异常我皆已汇报,但总部语焉不详,似乎也没有头绪。”
时楼沉默了一会儿,幽幽道:“希望是我猜错了吧。”
他会找个机会进行验证——就拿国师下手好了。
就让他看看,盖亚之子的反常,究竟是因为碎片被人盗取,还是根本就另有深意。
时空局帮扶部,有机会就上,没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很有几分无中生有的本事。
那厢裴英手执酒盅,已是喝得双颊飞红。他的模样自是不差,清秀灵动的眼眸因酒意而覆上一层朦胧的水光,掩去了平日不自觉显露出来的阴郁,倒是添了几分少年的飞扬意气,亮晶晶的。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不可能如正常长大的人那样感悟到寻常的喜怒哀乐。
他注定残缺,但又注定能寻找到让自己完整的人。
裴英睁着醉眼,不禁伸手去够他,“哥哥……”
时楼喝酒上脸,但是不会醉,清醒的眼眸中印着裴英酡红的脸,但是他没有动,也没有躲,玉竹色的木台地板光可鉴人,不胜酒力的裴英茫然地摩挲了一会儿,揪着时楼迤逦在地的衣摆,缓慢地向他挪动过来。而时楼只是看着他的小动作,沉静得几乎如同等待。
裴英的情绪表露无遗,但又心思极深,总是做出叫人震惊的事情来,盖亚意识又拼着残缺的意识宠着他……所以很多时候时楼其实看不透他。
纤细的手指小心又胆大妄为地触碰着心心念念之人的衣服,裴英的身体几乎伏倒,他将脸贴在了冬日柔软棉实的衣摆上,像只小兽般亲昵地蹭着脸,喃喃自语。他便低下头侧耳去听裴英嘟嘟囔囔的声音,“他们……不配……”
“他们是谁?”时楼问。
那只手攀上了他的肩膀,尔后顺着肩颈的线条,狎昵地从下颌的位置向上,最后停留在了颧骨的位置,徘徊摩挲。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伤,只在被触碰时有极轻微的麻痒,时楼微微挑眉。下一秒,醉醺醺的人撑在他身上的手一使力,猝不及防地迎面而上,用嘴唇轻轻拂过了脸颊。
“不配……”
他恼怒地嘟囔着,“我的……”
时楼瞳孔微微放大,感受着颧骨上温热的气息,他恍然大悟,又好像还是不明白,只能喟叹道,“嫉妒……你居然……是在嫉妒。”
他怎么现在才意识到。
真是傻了。
而嫉妒这种浑浊的欲望,恰恰是野心的催化剂。
其实也不怪他,作为行使辅佐之职的事业组帮扶者,利用人性的弱点司空见惯,但利用盖亚之子情感上的弱点,那就……太怪了——那不是他负责的方向。
时楼思索着是不是被时空局的什么人摆了一道,仿佛平白多出了类似魅魔的权能,不然这盖亚之子怎么一个两个跟疯了似得,看上他?太可笑了。
他的沉默被裴英解读为默许,既然试探没有被阻止,那他自然就会见缝插针,变本加厉。借着醉意,又或者是苦苦压抑的天性得到了瞬间的放纵,亲吻过伤口后,他也大着胆子没有离去,而是如同一个天真眷恋的稚童,醉眼半阖,双手压着他的肩膀,紧张又决然地施加了力道。时楼顺从地向后仰起头,手臂后撑,一下子仰视与俯视的位置掉了个儿,现在裴英跨坐在他身上,低头看着他,微末的星光从颤抖得不成样子的羽睫中流露出些许,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时楼突然有些走神,这孩子喉结并不明显,天生扮女孩儿的好条件啊。
拉回注意力的是嘴角柔软的触感,鼻息灼热,盈满酒香,比一旁煮沸酒水的炉火更甚。大夏少女只束一半的头发,不梳妇人髻,现下七公主的头发丝儿也落在了他的脸侧,冰凉沁人。他的嘴唇因饮酒的缘故是湿润柔软的,正好与时楼干燥的嘴唇中和。
蜻蜓点水的一吻,他隆隆作响的心跳是泛起的涟漪,只是这涟漪汹涌澎湃如滔天巨浪——声音好大啊,别被哥哥听到了。
怀着这样的想法,裴英终于不胜酒力,醺然睡了过去,软倒在时楼怀中。时楼分出一只手来熄灭了炉子,看着怀里的人,眼中情绪纷繁复杂,但最终归于平静。
与上一个位面不一样,这次的任务与裴英喜欢他其实并不冲突,所以时楼倒没有应激。他只是感到惊骇和无奈,以及免不了要利用这嫉妒之情,引导裴英去追逐帝位的淡淡怜悯之心了。
何必喜欢我呢,我又不能喜欢你。
“前车之鉴啊……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