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恪神色不善,言语间有意看向身侧的人。
见慕行没有异议,他更是得寸进尺,想要亲手了结何子玉,永远闭上司狱司的嘴。
别在腰间的长剑抽出,慕恪手腕翻转,剑招快到看不清,他目下杀机隐现,剑刃砍向何子玉的同时,周遭无数道的暗影齐出。
铮铮剑鸣响起,锁链别住他欲往反方向刺出的利刃。
等到冷锋架到脖颈前,寒铁锁制住手腕,慕恪后背一阵发寒,眼中的愤恨一闪而过。
他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深吸一口气,果断扔掉佩剑。
慕恪争辩道:“王兄,我是在为你出气,王嫂已经快到辛城,何子玉这厮不打不招,我看就是他勾结云氏乱党,盗走了父王的盘州印信。”
池子里的鱼因为慕恪的吵闹,再一次一哄而散。
慕行嘴角噙着的笑意不曾变化,看着那些鱼尾躲躲藏藏,游进沙石不见踪影。
过了一会儿,见他神色自若,慕恪彻底安静下来。
慕行接过哑奴送来的手帕,擦干净手里的鱼食,这才有空闲望向自己的同胞兄弟。
接连几日不见客,水泉居更是不准有人打扰。
如今只是小小的司狱司,他的好弟弟就坐不住了。
慕行一如既往,不曾苛责慕恪半分,“云家的家仆众多,逃了也没什么,人既然在你府上,你就好生照看她。“
他琉璃色的瞳孔温润,手上的动作因为过于娴熟,很快找到慕恪袖子上打结的流云边。
有理有序帮慕恪整理好华服冠冕,他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胞弟眼中的惊恐。
“王兄说什么,臣弟不明白。”
慕恪还在垂死挣扎。
听到胞弟惊吓过度牙齿打颤的声音,慕行微微一顿,雪白的发丝垂落肩头,与他身上的银月蟒袍相呼应,他低眉颔首,院子里凤凰花落在他发上,一时间分不清是红是白。
“阿弟在荣街买了间宅子,地契送往何子玉府邸,三日之前,你二人在司狱司饮酒,阿弟不是还说,我这人生来福薄,不堪继任王位,辛城如今危若累卵,只要盘州阳城归顺,司狱司为你所用,你便可以取而代之。”
他不经意间提起,玩笑的语气是兄长的宽宏。
时辰地点一字不差,慕恪如遭重击,一时间面如死灰。
“你也该玩够了。”慕行轻叹,帮他挂好腰间的玉牌,谆谆劝导道:
“吴将军看守盘州,是父王麾下的猛将,阿兄知道你喜欢他,命人送你去吴将军的地盘,你去学些东西,留在盘州历练一二,等到明年父王祭礼,阿兄派人接你回来。”
他目中皆是担忧,宛如天底下最好的兄长,慕恪听着他虚情假意的说辞,意识到这方天地才是无间炼狱。
盘州的吴昭明见风使舵,知道他们的谋算提前泄露,他将把柄留在司狱司,一定会舍弃他。
边地如今六城归顺,五城不明,阳城守将只认军粮,边地最大的粮仓却在辛城,慕行若顺势打压盘州,吴昭明为表忠心,进城便会扣押他。
慕恪不想当个傀儡,他已经等了无数年,父王生前他无法接近十二城的虎符,父王死后更是有慕行压着他。
“王兄,你我一母同胞,母亲去前曾说过,你不能对我不管不顾。”
慕行的命令向来不会更改,架着慕恪的暗卫不等他吵嚷,用力堵住他的口鼻,缴了他的剑鞘。
慕恪流着悔恨的泪,被拖下去时,原本收拾妥当的华服也变得混乱不堪。
当胞弟的手再一次抓住慕行的衣摆,这一次的分量很重,可惜不等慕恪动作,那双手就被暗卫卸去骨头,脱力两相分隔。
池子里的鱼彻底四散,养了大半年,还是养不熟,颗颗分明的鱼食坠落水底,一时看不清。
水泉居冬日寒冷,慕行为了久居,命人在院中打造了不少铜炉。
缕缕烟雾从铜炉中掖出。
慕行唇角的笑意淡淡的,仿若刚才的那一幕只是一场梦,他望着院中那株经年不败的凤凰花,忽然问何子玉道:“子玉觉得,凤栖梧桐木,王府的梧桐应该种在哪里。”
何子玉早就在瘫软在地,他手脚冰凉,不敢打扰慕行的雅兴,唯恐自己也被送去盘州。
等了半个时辰,何子玉外衫上布满寒霜,慕行的问题多有古怪,他顾不上僵硬的双膝,也不敢多问多想。
何子玉连滚带爬,匍匐在慕行脚下。
“沙丽格的皇室有意进献黄金树,臣一定鞠躬尽瘁,为王爷献上瑰宝。”
慕行闻言轻叹,他其实真的只是想问问梧桐木。
沙丽格在北翟边沿,是一座自治的小城,他们的王是西域人,慕雄在世喜奢侈,又因杀戮过重,周边的小国都怕他。
一来二去,畏惧边地十二城的铁骑,沙丽格的王室年年向辛城进贡,美人珠宝,奇珍好物,一直持续到三年前慕雄病重,他成了王府的世子。
“何子玉,你是我一手提拔。”慕行点到为止,何子玉听到后浑身抖如筛糠。
“是下官辜负王爷信任,是下官猪油蒙了心。”
慕行不再多言,沙丽格是黄金树近如楼月,世所罕见,但他只要梧桐木,也只想要梧桐木。
水泉居再度闭门谢客。
何子玉悔不当初,直到日头渐渐西下,他干裂的嘴唇冻得发紫,王爷身边的小厮才出来传话。
想到自己也曾豪情万丈,一手笔墨文辞惊艳四座,如今却因贪权忤逆,落得个主仆离心的下场。
何子玉越发自弃,对王爷的愧疚无限放大,简直想找个地缝自戕,他正无颜面见,不妨却听到下派伢子岭的差事。
王爷的小厮芦笙打着手语,告知他王爷念及旧情,想让他戴罪立功。
何子玉愣在原地,等到芦笙动作完,跑过来想要搀扶他,他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西平王府的凤凰花四季如春,天上下着大雪,王府的屋檐都铺了一层,树干上的火红花瓣反倒没有任何银装。
芦笙送走飘飘然的何子玉,再次推开书房门,主子的画已经作到一半。
他是王府的哑奴,不能出声,只能走近打手语。
画卷上是一位艳棠夺色的年轻女子,羽衣如仙,十指青葱,女子的指尖涂满蔻丹,身后有大片未开的凤凰花。
这幅画还是像以往那样,只画人不画脸,女子的脸庞是空白的,没有五官轮廓,肤色更是惨白。
府上作画的纸都是上好的白宣,慕行的画技数一数二,唯独这每幅画上的女人,美则美矣,却因空着脸,显得突兀渗人。
芦笙不是第一次见到,他是慕荃身边服侍最久的哑奴,知趣地低下头,不该看的不看。
只是今日,主子破天荒地叫住他。
慕行手中的狼毫笔沾了些许嫣红,他停下笔尖不动,等到滴下的红色侵染到画上女人,在其颈边割开一道红线。
他徐徐开口道:“芦钰,你将这幅画收好,等到过几日大婚,亲手交给安都来的颜郡主。”
芦笙无悲无喜,他知道主子又喊错人了。
芦钰是上一个服侍主子的哑奴,老王爷病重时,芦钰私下里传信,想要帮暗牢里的王妃逃回母家,所以他的结局,是变成王爷手里的那只画笔。
狼毫笔耐用纤长,有了白骨做杆,一眼望去好似白玉。
前车之鉴放在那里,芦笙懂得惜命,所以他对男人的命令并无异议。
少年白发的男人立在案几后,喜怒不形于色,这些年越发高深。
慕行已然成了辛城王府的主人,水泉居也只有芦笙能够进入服侍,一室之同,主仆俩心思各异,芦笙能看到新王最真实的一面,可惜他是个哑巴,也幸好他是个哑巴。
“第十三个,还有多少才能找到。”
美人图终于完成,画上女子的形态与安都送来的画像别无二致,甚至更加精美。
慕行面上并无喜色,这些年来他尝试过无数种法子,不管是云家的后人还是付云家的女子,情人语都没有办法显现。
“罢了,你也说是传言,能否找到事在人为,这些年你的花我养的很好,冬日不败,日日常红。”
他只有面对书房的那扇屏风时,才会笑得有些真心。
慕行举止儒雅,身上的仕子服干净洁白,除了面见外客,他并不时常穿着那套代表身份的蟒服。
他静静地看着屏风,织锦纱与上好的梧桐木连在一起,屏风的背后似是坐着一个人,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只剩他在自言自语。
“我想你会高兴。”慕行和气地笑着,眉目下温柔点点,他和慕恪虽是兄弟,却比慕恪更像柔美的付云茹。
晚夜灯下的面容雌雄莫辨,慕行又道:“还有一事,你说伢子岭鱼龙混杂,迟早生出祸患,我已经派人过去,赶在年前将伢子岭夷为平地,你也能够放心。”
芦笙卷着画轴的手一顿,但也只是瞬间,他便恢复如初,利索地将其收好。
慕行的声音不曾停歇,想起什么就说两句。
芦笙静静听完,他知道主子是在和屏风后的那人说话,他在主子身边,水泉居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有所了解。
唯独这间书房的屏风后,听说藏了一位神仙模样的美人。
当然,这也只是道听途说,不该动的地方就算千金诱惑,芦笙也不敢接近分毫。
这是他的本分。
关于屏风后,府上没人知道真假。
亦或是说,知道真假的人都像那只狼毫笔一般,死无解脱,永生永世。
辛城王府还有很多秘密,知或不知,芦笙只能埋在心里。
比如上一代王妃是活活饿死,也比如主子每次自言自语,屏风里的神仙都不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