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魁是游离在市委和政府班子边缘的一个角色。听起来是个副市长,好像能接触到不少高层的领导,实际上公安系统却是相对独立、自成一统的,在他这个位置上,能够掌握到上层之间的信息很少,有时候底下的小道消息都比他灵通。
另一面说,他也是个不愿过多揣测领导们关系和意图的人,因此在这种探不到深浅的场合,更需要谨言慎行。他只能按照他一直以来的处事原则,其他人聊什么,他便听什么,把酒敬到位,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在这桌上,宋魁正确的位置应当是在秘书长秦远诚之后,吕少轩之前。但要从支持经济发展、服务企业的角度来看,他或许还要往吕少轩之后挪挪。
无论怎么看,今天的场合他都绝对算是一个配角,他也有意地弱化自己的存在感,尽量像江鹭一直对他叮咛的那样,少喝些酒。
可话题却总是不可避免地饶回到他身上来,酒也自然越喝越多。也可以理解,他与王廷龙有这样一层关系,年初时听说王廷龙有上集团二把手的机会,那么无论罗蓉、吕少轩,还是今天特意到此的汪大川,自然都不可免俗地想视他为桥梁媒介。招商引资、经济发展问题,不论在何时都得是摆在前面的。这恐怕也是高铭今天请他来作陪的目的。
罗蓉是个豪爽的女人,酒量不小,而且喝得痛快、干脆。平时类似的宴席,女人总是配角,但今天罗蓉成了主角,又带着姜沐这样年轻漂亮、八面玲珑的助理,说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但罗蓉和姜沐两个人就能把戏唱得精彩。更何况,有高铭的场合,话题更是百无禁忌,没多大会儿就开始荤的素的齐上阵了。
气氛越喝越热烈,高铭兴奋得满脸通红,兴致高昂,在罗蓉和吕少轩的撺掇下,或许更是在他自己的意趣下,讲了几个荤段子,惹得在场众人一片大笑。这笑有的是发自肺腑的,像高铭自己,有的则是为了捧场,像罗蓉和吕少轩,还有的则仅仅是碍于领导笑了而不得不笑,例如秦远诚和宋魁。
高铭的这种行事风格,宋魁已领教过不少回。有他在的场子,女人和荤笑话是标配。按照他的说法,男人的酒桌上没有女人、不讲笑话,那就像吃饺子不蘸醋,是索然无味的。甚至有的时候,饺子不是主角,这口醋才是。
一地的官场风气,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领导的处事方式,尤其是一二把手的个人作风。宋魁从隋庆调到隗中,这种感受可以说非常深切。
像这样的饭局,在隋庆一个月也难见到一次,更不要说像高铭这样,喜欢把场面搞得声色犬马、灯红酒绿,不成样子。可等到了隗中,这些却俨然成了标配、例制了。
宋魁实际是相当厌恶这种作风的,甚至在公安内部,他也严厉批评和坚决杜绝这种作风。但作为下属,到了高铭的场子,他又不得不学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态度。
高铭的荤段子讲完了,紧接着就调侃到了姜沐头上:“小姜啊,我看你偷瞄宋副市长半天了,是想敬酒,但不好意思,还是怕他啊?”
姜沐大大方方道:“上一轮酒都敬完了,这一轮是该从宋副市长开始了。我看他是在等您和汪市长指示呢,您二位不发话,我这杯酒当然敬不出去呀。”
高铭哈哈笑道:“宋魁,人家都点我了,这还不赶紧跟人家碰上一杯?”
宋魁只得起身与姜沐碰酒。姜沐面对他,将自己的酒杯压得低了些,更低些,望着他,脸上染上一抹霞色,“宋副市长,这第一杯敬您,是因为有您牵线,将呈天带到隗中这样投资环境优异的城市来,有幸遇到高市长这样开明的领导,为我们企业发展带来了新的可能。作为企业的一员,我代表自己、也代表我们战略事业部的全体员工,向您表达这份感谢。”
“过誉了,呈天能来隗中,关键还是靠高市长支持的力度大、政策的引力强,是整个领导班子共同努力的结果。你这杯酒我喝了,但这功劳我可不敢揽在自己头上。”宋魁谦虚地推辞着,端起酒杯来。
姜沐等他喝完,冲他腼腆一笑,清亮的眸子闪烁着,重新斟上酒,又敬上一杯:“这第二杯,是感谢您一直以来在各个方面对呈天给予的关照。今后我可能会经常陪同我们罗总到隗中来,许多事没准还得麻烦您呢。”
宋魁客套地应,将杯中酒饮尽。
姜沐还没回到座位,高铭就笑道:“小姜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表达感谢不假、请他关照更真。你只管麻烦吧,我看宋魁是心甘情愿被你麻烦呢。”
高铭这一起头,其他人也饶有兴味地拿宋魁与姜沐调笑起来。这大概是酒桌上除过荤段子之外的又一恶俗趣味,随兴挑一对男女乱点一通鸳鸯谱,也不管人家是不是男有家女有室,这样的玩笑却成了应酬餐桌上调剂气氛的必备科目。
高铭开口,汪大川不能不附和,两个领导唱双簧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秦远诚这秘书长当仁不让跟作捧哏,罗蓉是底下笑作一团的观众,只有吕少轩碍于与宋魁日后的相处,不方便参与,又不得不捧场地虚笑着。
宋魁也笑着,但这笑却是无奈的,是迫不得已的。他摸了摸无名指上的婚戒,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讽刺。西方这套所谓通过戒指来表明已婚身份,避免在社交场合引起不必要的误解的做法,如今来看更像是伪君子将自己置于道德高点的护身符。
实际上戴着婚戒却在私下里乱来、情人无数的男女不在少数。在中国的社交场上,更没有人在意什么劳什子婚戒,宋魁一度被不少领导半开玩笑地劝过,当然也包括高铭,“家里的黄脸婆能有外面的年轻姑娘好?那玩意儿箍在手上也就罢了,可别真被箍住了思想。”
这种硬拉郎配的笑话,或许也就和荤段子一样,大家会心一笑,笑过便罢,无伤大雅。调侃罢了,无需作真,宋魁活了四十多年,早已见惯不怪,自然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听而已。
但姜沐却好似作了真,她窘得脸颊绯红,拼命解释。可这种事情是最不兴解释的,你一笑了之,对方自然无趣,你越使劲描摹,对方便越觉得自己说中了、猜着了,这里边肯定有几分故事,当然更加不会放过了。
姜沐越解释越乱,越解释越没了章法。看她这幅样子,众人便更笑得起劲儿。她连忙起身来向领导们挨着敬酒,请求大家口下留情,高抬贵手,殊不知这就钻进了圈套。用酒去堵领导们的嘴,那是永远不可能堵得住的。高铭和汪大川不止有一个肚子,还有秦远诚这秘书长的半个肚子。姜沐怎么可能喝得过?一杯接着一杯,她很快招架不住,求助地望向宋魁,眼波流转,柔弱地能汪出一泉水来。
罗蓉适时看向宋魁,道:“宋副市长,我们姜助为您冲锋陷阵呢,您不得英雄救美,帮上一把?”
宋魁心里是不情愿的,但被罗蓉架在这里,只好替姜沐代了一杯。
有了第一杯,自然就跟着有第二杯,第三杯。这一轮又一轮酒下去,宋魁便有些多了,头有些晕,看人的目光也有几分恍惚,尤其看姜沐的目光,更是飘飘渺渺,虚幻得不成。
忽而觉得她与江鹭的模样重叠了,万般风情集于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忽又觉得她仿佛江鹭的另一个虚影,远山青黛一般浩渺无边。
她们的确有诸多相似之处,相似的灵动清透的眸子,里面盈满了水一样柔情的笑意,相似的青春活力,相似的似嗔还羞和桃腮微晕。但宋魁知道,让他心湖微澜的并不是姜沐,而是她身上时隐时现的年轻时江鹭的影子。
这道影子只与她短暂地重叠,飘忽不定、转瞬即逝,他追逐的感觉也与姜沐本人如何毫无关联,他只是耽湎在酒精带来的这种幻影,像遥望着旧日的一场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