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云中城,此去香雾山还有十几日的路程。
苏嫣还是改不了睡梦里发抖的习惯,就如同她还是改不了会轻易去同情他人的习惯。
她在苏家被像只畜生般被对待了十八年,当一切得以解脱之时,她理应是看透人间冷暖,变成一个薄幸之人,可却在一路上不断的犯蠢,自相信辛十五开始,她本以为自己可以把控好分寸去利用辛十五,却未想到她才是被戏耍的那一个。接着是洞仙派,她冒死为琥珀选药,河伯村,她险些葬身河底,还有在云中城,差点与哑笙双双殒命在泥石坑…
苏嫣虽不愿去承认,可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辛十七,恐怕她在未达成所愿时便早已因自己那不自量力又爱管闲事的性格而玉殒香消。
可她还是总忍不住去同情弱者,尽管她自己也是弱者。甚至还从心底里想要去相信一个人,即便发生了辛十五那样的事,苏嫣在心底的最深处还是渴望着有那么一个人的出现,可以让她不去猜疑与防备,全身心的去信任。
「今晚就在这儿吧。」
辛十七停下了脚步,走神的苏嫣一头撞上她的脊背,辛十七蹙着眉微微侧目,眼中写满嫌弃。
若真有那样的人出现,定不要像这个女人一般,冷的像座冰山。
苏嫣摸摸鼻尖,暗自祈祷。
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村落,日落时分,村民们纷纷荷锄自田间而归,院落里升起炊烟,三五成群聊着琐碎的日常自二人身前路过,苏嫣嗅着隐隐而来的食物香气,觉得自己也有些饿了。
「小鬼,你们这里可有能吃饭的地方?」苏嫣随手拦下一名幼童,幼童却因太过胆怯而跑开,跟在其身后的一名少年接过苏嫣的话:「你们可会付钱?」
「阿树!你又随便带陌生人去你家吃饭?别为了那几个钱引狼入室啊!」
「就你嘴碎!人家还不是想着挣点钱补贴家用?不然就他们家那一个老奶奶,可都够人受得咯!」
「也是啊,要说这阿树的娘可真不容易,一个人照顾五个小的,还要伺候个老的,男人又不争气,这日子过的可真是有够憋屈的……」
三名同村村民调侃着路过,苏嫣从他们口中得知少年叫阿树,与琥珀差不多年纪,黝黑的脸上有双好看的眼睛,却又过于世故与沧桑。
苏嫣想起河伯村的那个女孩,是否苦难家的孩子,眼睛都是这般。
阿树面对那些几近刻薄的调侃只抿了抿唇,说只要给钱就可以去他家吃饭。苏嫣此刻内心的同情心又开始作祟,她想着去哪都是吃饭,去这个少年家也是一样。
阿树的家比苏嫣想象中要糟糕,两间破败的茅屋,里面挤着四个年幼的孩子以及一名卧病在床的老人便是这个家的全部。
阿树的母亲是个微胖的妇人,看起来面目可亲。这应不是阿树第一次带陌生人来家中吃饭,他母亲熟练的收拾起院内的桌椅,让辛十七与苏嫣二人稍作休息,饭马上就来。
苏嫣开始环顾起这个贫困潦倒的家,当真是穷的一目可揭。身后传来刺耳的孩童啼哭声,阿树忙跑去将门关上,说许是自己的弟弟妹妹饿了。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饭菜被端上桌,是再稀疏平常不过的农家菜肴,苏嫣尝了一口,味道不错,看得出是悉心去做的。阿树与他的母亲并没有一同吃饭,则是端了一大盆稀粥进了有老人孩童的屋子,里面隐隐传来妇人说话的声音:「娘,家里就只剩这点米了,您先将就几天,等过几天阿闯回来,咱们就有米了……」
苏嫣低头看一眼自己面前的米饭,有些食不知味起来。
饭后,阿树说苏嫣与辛十七可以在他们家过夜,隔壁那件空出来的房间就是专门为路过的旅人准备的。苏嫣知道阿树是想多挣点钱,便答应了下来。二人刚准备进屋,阿树又将她们叫住,躲至一旁小心翼翼的打探道:「我见二位姐姐像是江湖中人,姐姐们可知道怎样才能找到辛家的人?」
「……」苏嫣闻言不动声色的看向一旁辛十七,辛十七一脸的平静,苏嫣转而问道:「你找辛家的人做什么?」
「我想让他们帮我杀一个人。」
「杀谁?」
阿树转头看向仍不时传来孩童啼哭声的屋子,咬牙道:「我的奶奶。」
苏嫣微仰起头,对眼前这个少年口中所说的话表示震惊:「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树将头侧向一旁不愿回答,只再次问苏嫣二人是否知道,在得到苏嫣否定的回答后便悻悻然的离去了。
简陋的茅草屋内仅有一张床,苏嫣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她问辛十七打算怎么睡,心想着也许这次会被辛十七安排睡在地上。
「你先睡吧。」结果辛十七连床都没瞟一下又走出了屋子,苏嫣在后面追问:「我先睡是睡哪?你不说我可就睡床上了!」
见辛十七不理,苏嫣闷哼一声,心想着自己为什么连睡床还要经过辛十七的同意,所幸直接脱了鞋袜躺上了床。
「我想让他们帮我杀一个人。」
「我的奶奶。」
苏嫣刚闭上眼,脑海里又浮现出阿树的眼睛,那双眼中的恨意是真的,他当真想杀了自己的奶奶。
可到底是为什么呢…
苏嫣左右辗转了近两个时辰,还是难以入眠,她的性子果然还是对这种事十分在意,加之隔壁屋内又忽然传来婴孩的啼哭之声,苏嫣皱了皱眉坐起了身。
时已深夜,寂静的村落中婴孩的啼哭声显得格外刺耳,苏嫣刚推开门,发现辛十七正倚着院中老树独立在月下。
「辛十七,你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苏嫣几步靠近,不明白辛十七此刻一个人站在这儿有何目的,总不可能是在为她守夜。
辛十七未答,苏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那间正不断传出婴孩哭声的屋子。苏嫣的眉心跳了跳,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果然没多一会儿,阿树从里面跑了出来,满脸的惊慌失措:「奶奶…奶奶她死了…」
阿树奶奶的丧事由村民们帮着草草处理,粗麻布裹着,简陋的棺材,屋后挖了个土坑算做下葬。
毕竟阿树家里早已穷的根本拿不出再多一分钱去花在一个死人身上。
阿树的母亲一脸悲痛的站在一旁,看着陋棺入土,嘴里不断的喃喃念叨:「对不起…阿闯…对不起…」
阿树则抱着弟妹站在一旁,与昨夜相比,他已是一脸的平静,甚至可以算得上冷漠。
盖棺掩土之后,苏嫣与辛十七准备离去,阿树却主动找了过来,许是心事已结,他主动与苏嫣二人说起了为何想要奶奶死的原由。
「奶奶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我娘是个蠢妇。」阿树平淡的开口,提起奶奶又带着些残留的恨:「我娘说,自打她嫁进这个家里,就一直活在我奶奶的蔑视下…奶奶觉得我娘是个孤儿,嫁来时没有嫁妆,配不上我爹,稍有不顺意便会对我娘进行咒骂甚至殴打…我爹生性软弱,所以凡事也都站在奶奶那边…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奶奶从未帮娘照顾过我们一天,后来奶奶年纪大了,病倒在床上,我娘便要一边照顾我和弟妹们,还要日夜伺候在奶奶床前…因为照顾奶奶的事我娘和我爹整日争吵,爹受不了了就开始日渐离家,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虽然我娘总和我们说再过几天爹就会回来了,可我听其他人说,我爹早在外面有了别的家,不会再回来了…」阿树说着说着,眼里仅剩的光也暗了下去:「我常在夜里听到我娘哭,她说自己的命苦,说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做了坏事…说要是没有我奶奶在就好了…我娘从未做过坏事,她为了我爹,为了我和弟弟妹妹,为了这个家付出了所有,可最终换来的是爹离我们而去,留下奶奶躺在床上日夜折磨着我娘…所以我想她死…我想着要是奶奶不在了,或许爹娘之间就不会再有那些争吵,或许我爹就会回来,我娘…也就解脱了。」
苏嫣在旁听的心里五味杂陈,辛十七则依旧是一脸的漠然。苏嫣问辛十七,有没有什么是她们能为阿树一家可做的,辛十七说,那就是赶紧离开。
离去的路上苏嫣一直在想,想着这短短一天内所发生的事,以及阿树与他母亲的遭遇。
「辛十七…」苏嫣将辛十七叫住,有些迟疑,却还是开了口:「阿树的奶奶…是你杀的吗……」
「你觉得可能吗?」
辛十七的回答不知为何让苏嫣松了口气,她应知道辛十七不会去管这种闲事,更何况,还是零酬劳的闲事。
「那阿树的奶奶是怎么死的…就算是自然死亡…这未免也有些太巧了…」苏嫣越想知道真相便越被自己的猜测所吓到:「难道是阿树…」
「不是。」
辛十七只道不是阿树,却没有告诉苏嫣到底是谁。
昨晚辛十七在外面看的清楚,是阿树的母亲用棉被捂上了老人的头。
在此之前,因不满晚上的稀粥,老人当着孩子的面狠狠煽了阿树母亲一个耳光。
若一切都如阿树所言,或许那一耳光,便是压垮阿树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走出村口时有好事的村民又在一旁讥讽,说阿树的母亲是个克夫的煞星,丈夫逃了,便要拿他的娘来抵命。
苏嫣只这般听着,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去为那对母子辩解,因为她一方面觉得阿树的奶奶恶不至死,另一方面又在心里为阿树与他娘松了一口气。
苏嫣问辛十七:「你有没有想过,你杀的那些人中或许有的本就该死。」
「没有。」
辛十七口中的话和她面上的神情一般淡漠。苏嫣自嘲的笑了笑,她竟会蠢到去问一个杀手杀人的想法。
谁该不该死这种事,从来都不会是像辛十七这样的人所会去考虑的问题。
她们只管拿钱杀人,如此简单而已。
苏嫣无非是想从辛十七那里寻得一些认同,以此来平衡她既觉得自己残忍,又觉得自己不够残忍的矛盾之心。
赤月说她是雇人杀害全家二十五口人的狠角色,她也的确如此,旁人觉得她残忍,可她到现在还是觉得那些人该死。
那么阿树的奶奶呢,是否也是该死的呢?
无情的冷嘲和有情的讽刺相去不过只一张纸,周围人对于当事人的感受和认知,大抵便是所谓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你是不是开始后悔了。」辛十七拂了拂衣袖,直入她心:「苏家的事。」
「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