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缓缓驶入陶恩沁街，车轮滚动在街道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周静娴透过车窗，望着熟悉的街景，心中却涌起一阵强烈的恍惚感。
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了这所公寓。她的内心五味杂陈，实在难以言明，究竟是遗憾的情绪占据上风，还是庆幸的感觉更为浓烈。
同卢卡斯道别后，周静娴忐忑不安的等待另一场专属于她的“审讯”。
斯宾塞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那冷峻的眸子数次像利刃从她身上扫过，最终，沉甸甸地落在她的脸上。他就那样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神中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仿佛眼前站着的，是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过的陌生人。
“我是不是多管闲事了，周小姐？毕竟您连反叛分子都能送出柏林，小小的盖世太保分局又算得上什么？我想，我们英勇无畏的周小姐早就想好脱身之计了。”
他轻轻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先生……”周静娴张了张嘴，却实在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
“谢谢您，还愿意救我。”踌躇片刻，只吐出一句苍白的感谢。
“这不是在你的计划之内吗？”斯宾塞冷冷注视着她，“拖我下水，让我做你的证人。如果今天你被判定有罪，明天我们就会在集中营重逢。”
“对不起先生，我从没想过……”
“收起你的虚情假意吧，我不是艾森那个傻瓜，更不会看见你掉两滴虚伪的眼泪就心软。”
“我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有反叛分子。”眼泪争先恐后涌出，周静娴哽咽着解释，“我只是……只是想帮帮他们。”
斯宾塞脸上的肌肉抽动，扯出一个极度嫌恶的冷笑，“帮帮他们？你以为你是谁？你那所谓的帮助，不过是自以为是的愚蠢行径。你以为凭借你那点可怜的同情心，就能改变什么？那些人有自己的选择和道路，而你，却盲目地卷入其中，还妄图拉上身边所有的人。”
他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周静娴，仿佛在审视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你知道你的这种圣母心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吗？不仅把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还连累身边的人。就因为你这泛滥的同情心，我现在也被卷入这摊浑水，随时可能身败名裂。你以为几句轻飘飘的‘不知道’‘想帮忙’就能撇清关系？太天真了！”
斯宾塞的声音愈发尖锐，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刺向周静娴，“你来到这里，本就应该清楚这里的规则，可你偏要装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你以为你是在拯救他们，实际上你不过是在满足自己那可笑的道德优越感。你所谓的善良，不过是对现实的逃避，对规则的蔑视。看看你现在，哭哭啼啼，狼狈不堪，这就是你所谓善良的代价。”
“你以为那些人会感激你？别做梦了！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个愚蠢的工具，在利用完你之后，还会嘲笑你的无知和天真。而你，却还在这里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还妄图得到别人的同情。你根本就不应该来柏林，不应该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你就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给身边的人带来无尽的灾难！”
斯宾塞双手抱胸，脸上的嘲弄之色更浓，“现在，你倒是说说，你那伟大的同情心，那泛滥的圣母心，到底给你带来了什么？是危险，是困境，还是让你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斯宾塞连珠炮一般的挖苦好似一道闸门，止住了周静娴泛滥的眼泪。
她深吸一口气，直视面前几乎被怒意吞噬的双眸。
“斯宾塞先生，您经历过战争吗？”
不等他回答，她自顾自说道：“我的祖国在八年前就陷入战乱，我至今都记得飞机贴着头皮飞过的震颤，炮弹像是下雨一样落在身边。”
周静娴顿了顿，她仿佛被拉回记忆中拥挤的火车站，身边充斥着人们的尖叫与哭喊。母亲温热的大手紧紧牵着她，刺耳的巨响在不远处炸开，母亲将她牢牢护在身下，粘稠的液体流过脸颊，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那样冰冷僵硬。
这段刻在脑海最深处的画面也成为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那场轰炸里，到处都是奔跑的人，谁会管一个陌生的孩子？但是真的有人为我停下，向我伸出手。所以当我在11月的那场暴乱中见到那两个孩子，看见他们惊慌失措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这就是我帮李天泽的原因。”
斯宾塞原本抱在胸前的双手缓缓松开，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眼中的愤怒瞬间被一丝错愕取代。他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缘由哽在了喉间。
他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眼神有些复杂地打量着周静娴，试图从她脸上找到说谎的痕迹。可映入眼帘的，只有满脸的悲痛与坚毅。
片刻后，斯宾塞轻轻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神情，那是一种对她经历的同情，与对她行为依旧不认同的纠结。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似乎是想借此理清混乱的思绪。
“周小姐。”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许，但依旧带着几分冷峻，“我虽未曾经历你所遭受的苦难，但能想象那是怎样的人间炼狱。可这里是柏林，是纳粹的统治中心，不是你施展同情心的地方。你的这种行为，在纳粹眼中，无疑是公然挑衅，他们不会管你曾经经历了什么，又怀揣着怎样的善意。”
斯宾塞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有些烦躁地来回踱步，皮鞋踏在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声响。“你以为自己在传递希望，可在这个危险的局势下，你的行为很可能将那些你想帮助的人，以及你身边的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你这次能侥幸逃脱，纯粹是因为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不代表下次还会如此幸运。”
他停下脚步，再次看向周静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怜悯，“好吧，我之前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回房好好休息，明天开始还要适应新工作。”
这场冲突后，周静娴和斯宾塞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好在这种尴尬没有持续太久，搬进宣传部旁边的帝国广播公司后，她几乎没有时间见到斯宾塞，虽然名义上她还是他的助手。
周静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盖世太保不再纠缠，不得不说，斯宾塞确实厉害，从《泰晤士报》离职后，居然能入职德国最大的广播公司，背靠宣传部这棵大树。
随着局势愈发紧张，电报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数不清的新闻稿雪花一般积满本就拥挤的书桌。
德意志通讯社宣布通宵发布新闻后，引起众多效仿，帝国广播公司也不例外，哪怕已是深夜，大楼依然灯火通明。
“波兰总动员的稿子写好了吗？”
“是的，主编。”
“苏联的电讯呢？”
“在这里。”
“很好。”
主编消瘦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狂热。
“你。”他随手指了一个生面孔，“去把稿子送到广播室。”
被叫到的周静娴不敢耽搁，急忙拿起稿子，一路小跑着朝广播室奔去。
楼道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脚步匆匆，神色紧张，空气中弥漫着压抑与亢奋交织的奇特氛围。
她刚到广播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一个声音愤怒地吼道：“这份稿子不能播，里面的数据不准确，会误导民众！这要是播出去，我们广播公司的公信力就全毁了！”
另一个声音则尖锐地反驳：“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公信力？上头要的就是这种振奋人心的效果，必须马上播！”
周静娴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推开门走了进去。争吵的两人同时扭头看向她，目光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
周静娴小心翼翼开口：“主编让我送新闻稿过来。”
那个主张播出的人一把夺过稿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这稿子不错，就按这个来，马上安排播出。”
另一个人却冲过来，一把抢回新闻稿，“不行，这稿子有些地方过于夸大，会引发恐慌的。我们得重新审核。”
两人互不相让，又争执起来。周静娴站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广播室的门再次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笔挺制服的军官走了进来，他扫视一圈，旋即问道：“怎么回事？”
主张播出的那个人立刻上前，陪着笑脸将情况说明。
军官听完冷笑一声，从那人手中拿过稿子，粗略看了一遍，便将它狠狠摔在桌子上。
“就按这个播，谁要是再敢质疑，就是动摇军心，是帝国的叛徒！”
周静娴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寒意。在这个局势下，真相似乎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周！”
卢卡斯从隔壁探出头，快速冲她招了招手。
周静娴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贴着墙边溜出房间。
“你怎么会在这？”一来到卢卡斯身边，她就迫不及待询问。
“怎么，你都不听广播？”卢卡斯扬起下巴，颇为自得，“我现在可是黄金时段的播音员。”
周静娴围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啊，艾森先生，你还有这本事呢？”
卢卡斯清了清嗓子，随意说了两句话，低沉的嗓音配上标准的腔调，倒真有几分听广播的感觉。
“那你不做记者了？”周静娴惋惜道。
“广播才是新闻行业的未来。对了，你现在在哪个部门？”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哪个部门。”周静娴耸耸肩，“反正哪里缺人我就去哪里帮忙。”
“斯宾塞呢？你不是他的助手吗？”
“他……斯宾塞先生很忙。”
“我把你调过来吧，你来当我的助手。”
周静娴诧异地望向卢卡斯，他不自在地挪开视线，“你虽然稿子写的一般，不过拍照技术还不错，勉强算是个合格的助手。”
“这是对我的夸奖吗？”
“厚脸皮有时候也是一种优势。”
“这方面您可谓是得天独厚。”
卢卡斯冷哼一声，“斯宾塞至今都没被你气死真是意外。”
“更意外的是有人想替他承担这份风险。”
卢卡斯扬起唇角，正要开口，却被敲门声打断。
“先生，这是演讲稿。”
周静娴凑过去，密密麻麻的单词中，一句话格外突出：威廉街宣布成立战时内阁。
战争已经近在咫尺，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八月底的阳光炙烤在身上，仿佛一层无形的火罩将人紧紧裹住。
没有了那些整装待发的军队，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外出采访是个苦差事，周静娴背着相机在街头行走，感受到城市上空浮动的低气压——行人脸色阴沉，步履匆匆。
转角处的台阶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平静的面容与周遭格格不入。
周静娴走上前，“老先生，我是帝国广播公司的记者，能请您谈谈对当前局势的看法吗？”
说话间，她下意识调整相机角度，一张合适的照片比采访内容更重要。
老人抬头，浑浊的目光望向远处的天际线，“他们忘记战争是怎么回事了，但是我没忘，我记得。”
他的声音像从记忆深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