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算没和碎玻璃渣一起被扫进下水道。”
刚一接通电话,斯宾塞尖酸的挖苦就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周静娴不知他一大早发什么脾气,只好耐心解释:“我去宣传部开会了,先生。”
听筒传来咖啡杯重重磕碰碟子的声响。
“五个未接电话足够让《泰晤士报》编出三版讣告了。”
“您打了五个电话?”周静娴诧异又不安地追问:“发生什么大新闻了吗?”
“大新闻就是你活着接电话这件事——柏林分局的电话总机居然没被狂欢的碎玻璃噎死?”
“您知道昨晚发生的暴乱了?”
“《时报》头条管这叫‘帝国玻璃革新运动’,而我居然要从巴黎二手电文里扒你辖区的大新闻?”斯宾塞的不满几乎要溢出电话线。
周静娴自知理亏,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敬爱的伊迪主编也该为他的眼拙付出代价了。”斯宾塞冷哼一声,语气中有着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我敢保证,《泰晤士报》会是欧洲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报纸。不过这样也有个好处,他们能得到最全面的信息源。”
周静娴干笑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先生,我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弥补我的失误。”
不等斯宾塞回应,她继续说下去:“昨晚的事在国际上造成了不小的舆论风波,德国当局一定急于扭转风评,如果我们可以写出一篇合适的新闻稿,不仅能对主编有个交代,还能得到宣传部的支持,您说是不是?”
“说说你的具体想法。”
周静娴几乎能想象出斯宾塞说这话时,下巴高高扬起的模样。
“我们可以对德国的留学生进行一次专访,让他们来谈谈在德国的学习生活经历,尤其是曾经的奥地利地区,比如维也纳。”
德奥合并后,面对国际社会的口诛笔伐,德国宣传部一定不介意有外国报纸为它做正面宣传,挽回国际形象。
周静娴相信斯宾塞也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巴结戈培尔的好机会。
果然,短暂思考后,斯宾塞的语气都变得和善起来。
“你有点让我意外了,周。我会和贝克尔商议的,等我通知。”
挂掉电话后,周静娴长舒一口气,身体里那股支撑着她的力量,瞬间如潮水般退去。
她的后背紧紧贴着沙发靠背,脑袋向后仰,双眼微闭。刚刚还紧紧攥着听筒的手指,此刻也完全放松,无力的弯曲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睁开双眼,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一夜没睡再加上高度紧张让周静娴的身心极度疲惫,只是,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她强撑着站起身,径直走上二楼,在房门前停下脚步。
伴随着细微的敲门声,房门缓缓拉开一条缝隙,一双警惕的眼睛出现在门后,紧接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探出身子,转身轻轻关上木门。
“贝蒂娜睡着了。”他轻声解释,稚嫩的面庞上有着不属于实际年龄的成熟,“您有我爸爸妈妈的消息吗?”只有提起家人,他的眼中才泛起一线希冀。
周静娴回忆起清晨见到的残破景象:被洗劫一空的房屋与地板上斑驳的血迹。
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开口。
“英格伯格,抱歉……”
男孩眼里的光迅速暗淡,他强撑着扯出一抹笑容,“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我托朋友打听你父母的下落,一有消息我会立刻告诉你,但是——”周静娴错开视线,不忍直视他的双眸,“你也要考虑,如果……你和贝蒂娜以后要怎么生活。”
见英格伯格茫然失措,周静娴继续说:“过几天有一批犹太人要离开德国,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愿意!”英格伯格立刻点头,“妈妈告诉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贝蒂娜,更要好好活下去。”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不免哽咽。
好好活下去……
周静娴呼吸变得急促,一些不愿面对的记忆呼啸而来。
及时响起的电话铃声将她拖回现实。
斯宾塞激昂的语调证实了她的猜想,宣传部对这个项目大力支持。
“不过,由于我马上要去罗马,这次将由一个新搭档辅助你。”
“新搭档?”
“一个德国记者。”斯宾塞语焉不详,“具体情况你到宣传部就知道了。”
再次见到埃娃女士,她的态度比之前和善许多。
“周小姐,请坐。”埃娃的嘴角扬起十五度标准微笑,眼角却纹丝不动。她推过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您的采访许可更新了,不过需要补充些细节。”
门轴突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倚在门框上的年轻男人敲了敲铜制门牌:“抱歉来晚了。”他大步流星走到桌前,麂皮手套拍在文件堆上震起一片浮尘。
“这位是卢卡斯·冯·艾森,《法兰克福报》首席记者。”埃娃将糖罐推向周静娴,“他精通六国语言,在索邦大学获得双硕士学位。”
卢卡斯没有摘手套就翻开周静娴的信息登记表:“听说周小姐是《泰晤士报》的速记员?”
他修长的手指在教育背景栏反复摩挲,“贵报社的录用标准真是……别具一格。”
周静娴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浓浓嘲讽,想来与自己这种小助手共事,对于自视甚高的卢卡斯来说,无疑是种侮辱。
周静娴抬眸,脸上没有丝毫愠色。她轻轻端起咖啡杯,热气氤氲中,缓缓开口。
“《泰晤士报》的速记岗需要通过三轮盲测试听——”她忽然对上卢卡斯的棕色眼眸,“上周国会辩论的速记稿,贵报似乎引用了我们的未删减版?”
卢卡斯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恢复镇定,他不屑地轻笑一声,“不过是你们运气好,恰好记录完整罢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刻意在“运气好”上加重读音。
周静娴没有被他的态度激怒,反而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笃定。
“是吗?艾森先生,那您不妨说说,速记工作仅仅靠运气就能完成吗?在瞬息万变的现场,要精准捕捉每一个观点、每一次交锋,这背后需要的是无数次的练习与过硬的专业素养。贵报选择引用我们的未删减版,不也从侧面证明了我们的实力?”
生疏的德语实在影响她的发挥,既然这位高材生精通六国语言,周静娴索性换回英语。
卢卡斯眉头微皱,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用流利的英语反驳,“哼,即便如此,速记员终究只是个辅助角色,在真正的新闻报道中,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像我这样深入一线挖掘真相,写出有深度报道的记者,才是推动新闻行业发展的主力。”他扬起下巴,傲慢地说道。
周静娴轻轻放下咖啡杯,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静地回应:“艾森先生,您似乎对速记工作存在很大的误解。速记不仅仅是记录话语,更是为新闻报道保存最原始、最真实的素材。没有精准的速记作为支撑,您所谓的深度报道可能就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而且,新闻工作的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大家的目标都是还原事实真相,不是吗?”
卢卡斯被周静娴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正想开口反驳,埃娃适时插话:“好了,两位,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是采访细节。”
埃娃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快速扫过,试图缓解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两位都是非常优秀的媒体人,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都有出色之处。如今既然要合作,那必然是要发挥彼此的优势,共同把这次任务完成好。”
说着,她拿起桌上的文件,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内容说道:“上头的意思很明确,如今第三帝国在国际上名声受损,希望通过这次专访,展现德国对留学生的关怀与培养,挽回声誉。”
卢卡斯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争论耿耿于怀,但还是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文件。周静娴则神色平静,认真倾听埃娃的讲述。
“你们的行程安排得很紧凑。”埃娃继续说道,“明天一早出发,到达维也纳后,会有专人接你们前往留学生聚集的学校。这次专访为期三天,期间要采访不同专业、不同国籍的留学生,从多个角度展现德国的教育环境和人文氛围。”
周静娴微微点头,边听边在脑海中梳理着要点,同时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快速记录下关键信息。
“埃娃女士,关于采访对象的选择和重点问题的方向,您这边有更明确的指示吗?”
埃娃看向卢卡斯,示意他也参与讨论。卢卡斯不情不愿地将视线从别处移回,“哼,既然是为了挽回名声,那肯定要挑选那些对德国印象好的留学生,多让他们讲讲在德国的正面经历。采访问题嘛,就围绕德国的教育资源、生活保障这些方面展开,突出德国对留学生的优待。”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负。
周静娴思索片刻后回应:“确实,挑选合适的采访对象很重要,但如果一味只呈现正面内容,可能会显得不够真实。我们可以适当采访一些有不同看法的留学生,然后通过合理引导,展现德国积极解决问题的态度,这样或许更能取信于人。速记在这时就能确保我们完整记录下各种观点,为后续报道提供全面素材。”说着,她有意无意地看了卢卡斯一眼。
卢卡斯眉头一皱,刚想反驳,却又忍住了。埃娃见状,赶忙说道:“没错,两位的想法都很有价值。采访对象的选择要多元化,报道内容既要有正面展现,也要巧妙应对可能出现的负面声音。你们一个擅长速记,能保证信息的完整性;一个善于挖掘深度,相信这次合作一定能产出高质量的报道,达到预期目的。”
接着,埃娃又详细介绍了一些采访过程中的注意事项。
商议完细节后,埃娃看着两人,语重心长地说:“这次任务意义重大,希望两位能摒弃前嫌,携手合作。这不仅是为了满足上头的要求,也是为了我们新闻行业的职责,为大众呈现一个更全面的德国形象。”
周静娴点头表示明白,卢卡斯虽然没有说话,但也微微颔首。
清晨,薄雾还未完全消散,阳光透过云层洒下几缕微光。
周静娴和卢卡斯早早赶到了宣传部大楼,办理许可证件的过程并不复杂,工作人员核对信息后,便将盖好章的文件递给他们。
卢卡斯抬起手腕,制作精良的军事腕表尽职尽责地转动,“一切顺利的话,在坐上火车前,还可以享受一顿柏林的早餐。”
他今天换了件双排扣党卫军式风衣,银线刺绣的帝国鹰在雾气里泛着冷光。
周静娴看着他的风衣下摆随着走动上下翻飞,三步并两步走到他身边。
“我有一个提议,艾森先生。”
卢卡斯目视前方,语气冷淡,“不知周小姐又有什么高见。”
“我们可以换一种出行方式。”
“周小姐的幽默让我感到意外。”他的语调有了起伏,“六百多公里的长途旅行会很有意思,只可惜我们时间有限。”
没有理会卢卡斯的冷嘲热讽,周静娴加快步伐,先一步拉开车门,露出后座上的两台沉重机器。
“维也纳不至于落后到连电报机和电台都需要周小姐亲自携带。”卢卡斯挑起眉毛,似笑非笑。
周静娴靠在车门上,长长叹了一口气,“您也知道,我实际上只是一个助手,我的上司斯宾塞先生人在罗马,却十分关心这次专访,他要求我每天与他联络,如果做不到的话……”她低垂眼眸,苦笑几声。
卢卡斯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裂痕,“他是控制狂吗?”
他看向周静娴的目光中带上几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