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的瞬间,一股酸辛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是一间极小的堂屋,四壁空空,墙角堆着几件农具——一把磨损的锄头、几捆散乱的麻绳,还有一只破旧的竹篓,地上满是泥土的痕迹。再走几步,浓重的潮腐气从四面八方钻进鼻腔,仿佛千百条阴湿的蛇信子在皮肤上游走。谢清看向这间小小堂屋的角落,找出了这味道的来源——一摞已经发霉的稻草堆,顺着稻草堆向上看,能看到屋顶上破碎的潮湿瓦片之中满是缝隙。
堂屋一侧是个简陋的灶间,灶台上摆着一只缺了口的陶罐,旁边散落着几根干枯的柴火,罐内残留的米汤早已馊败。灶台下散落的红薯皮蜷曲发黑,边缘爬着星星点点的霉斑,散发出若有似无的酸味。
另一侧是一间窄小的卧房,门帘早已褪色,破破烂烂地挂在门框上。
穿过堂屋,后面是一个狭小的院子,地上铺着砖块,缝隙间长满了杂草。院子尽头是正房,窗户纸早已破损,寒风从破洞中灌入,发出“呜呜”的声响。
回茵用袖子虚捂住鼻子,另一只手轻轻拉着谢清的衣袂,四处打量着。
“谢姑娘,”回茵看着淡定自若的谢清,小声地问道,“你不觉得这味道实在是有些......”
谢清正仔细打量着中间破落的小院落,这气味对医者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于是她转头望着身边眉头微蹙的回茵,回答道:“......还好。”
掀开卧房破帘的刹那,浓稠的秽气如重锤砸来。三位女子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眉目紧闭,散发的病气浸透了草席——被褥上的尿渍似是许久未换,汗液经月不洗的馊臭、脓疮溃烂的甜腥、汤药沉积的苦浊盈满了整个屋子。塌边的矮几上摆着一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底残留着几粒未吃完的糙米。
唐荣用一方丝帕捂住口鼻,站在门口,为谢清等三人介绍道:“这是,这位老翁的妻女,异雨那日,她们都在田里干活。唉,可怜人啊!”
谢清见那塌上的三位女子,脸上的皮肤已然有些发黑,面容瘦削,颧骨突出。身上打满补丁的被子微微起伏,宣告着她们还有呼吸。
老翁佝偻着腰站在门外,一言不发,他默默地回到堂屋,拿回两只粗瓷碗,再蹒跚地走到司尹面前,将头埋得很低,将碗举到司尹面前。
陶荣向随从打了个眼色。随从会意,快步上前,将米袋解开,往两只碗里倒了些米粒。老翁的手依旧举着,碗中的米粒在寒风中微微颤动,映出几分微弱的光泽。
“这是......”萧靖和见那米甚至没有装满两只碗。
陶荣似是不忍再看这屋内的景象,走出房门,对众人道:“这是她们一家四口一天的米粮。”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眼角似有泪光闪烁:“每户按人口计,家中每有两个成年人,每三日可领米半升。原本可以一周发放一次,我们也想省力。可人在极度饥饿时,是难以控制对食物的渴望的,百姓常常忍不住吃了上顿,便没了下顿。因此,我们只得加以控制,每三日发放一次。尽量帮百姓将这人间的日子延得再长一些......每日少吃一点,能活着便好,就算是爬着活,躺着活,也要活下去。”
回茵踏出房门,问道:“陶司尹,可有医师为她们问诊?”
陶荣看起来满面愁容:“起初是有的,刚下完那阵害人的雨,朝廷派了许多能人异士、医师圣手前来,起初,就算没能研究出解药,也能开出些缓和的方子,再加上朝廷有米粮供给,百姓的日子尚有盼头。可后来......”
“后来,京城下了雨,便将这些医师尽数召回了。”萧靖和倚在门槛上,定定地看着陶荣,替他讲话说完,目光中似有探究之意,“可陶司尹,你将我们绑来是为何事?”
陶荣的目标显然只有张既亭,他必然不可能未卜先知,事先就算准了能将一位医师、一位将军和一位殷王的客卿同张既亭一起带回穗川。
谢清敛眉,她也想探探这位陶司尹到底知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陶荣将三人尽数请出老翁家,在长街上对着萧靖和作了一揖:“萧将军,下官也实在是没什么办法了,穗川百姓的命自是不如京城的贵人们金贵,可下官为了这穗川的百姓也只能出此下策......还请您与朝廷修书一封,就道昭王在此,万望朝廷运钱粮、派圣手前来施救。”
好家伙,这司尹是想携王爷以令天子啊!
萧靖和挑了挑眉,并未作答,他看向谢清与回茵,却见谢清依旧是没什么表情,回茵脸上倒是有一丝促狭。
“陶司尹,你为何......不捉殷王,而抓了昭王?”回茵向司尹问道。
殷王的母妃是宗政之女,绑了他,自然更有机会和朝廷要到人和钱粮。
只见陶荣神秘一笑,脸上的肥肉也跟着堆了起来:“这不是尚未寻得良机嘛!有机会,自然也是会捉来的,说不定,两位亲王不久就能兄弟相见了。”
......
三人面面相觑,谁会想到这穗川的司尹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抓一个还不够,竟要将她们这一行回京之人全部逮捕。
随后,陶荣又带着三人去了剩下的屋舍分发米粮。大多数人家都与第一家类似,没中毒的面黄肌瘦、寡言少语,中了毒的气若游丝地躺在塌上或地上,有的紧闭着双目,有的像张既亭似的,瞳孔呈灰色,手在空中颤抖,仿佛在视不可见之物。谢清趁司尹不察,偷偷搭了几位病者的脉,这些人因中毒已久,脉象比张既亭的混乱得多。
那些少得可怜的米粮,也只够每人每日喝碗稀粥而已。
众人回到陶荣的府中,先去看了一眼张既亭,他正半倚在小厮的怀里喝稀粥——显然,这种病症虽失神智,却仍能在别人的帮助下进食。
陶荣将三人请到了正堂,命下人沏上了几壶上好的蒙顶黄芽茶。正堂的匾额上书四字“平章百姓”,这块匾额看着是用紫檀木制成的,匾上字迹以金粉填刻,边缘镶嵌了一圈琉璃装饰。
“萧将军,此前诸多隐瞒,还望将军莫要计较,”陶荣坐于堂上,双腿随意分开,膝盖撑出宽袍的一角,手中端着茶盏,指尖轻轻扣着盏沿,“如今正值......危.....危......”
站在他身边的鄂嘉小声提醒道:“危急存亡之秋。”
他一拍大腿,掩住转瞬即逝的尴尬:“对对,危急存亡之秋,为了穗川百姓的生计,我啊,也不得不出此下策。您放心,如今昭王在此,我定能保他无性命之忧。还望萧将军助我一臂之力,届时穗川的百姓与诸位皆可无忧无难。”
萧靖和闻言,微微垂眸,看不出神色。
陶荣也并不等萧靖和的答复,转而便向谢清说道:“这位......谢姑娘,先前在宴席之上未及询问,只知姑娘身手不凡,却不知姑娘高姓大名,是何身份,可否告知陶某一二?”
身手不凡......想必是那晚与萧靖和打斗时被他派去的黑衣人看到。
陶荣脸上是掩不住的探究之意,谢清斟酌一番,回答道:“谢某是殿下身边的一名侍卫。”
“啊,原来是谢侍卫,殿下身边真是卧虎藏龙。谢姑娘放心,我府中有几名大夫,对延缓雨毒颇有心得,殿下定会平安无事,”陶荣似是有些失望,敷衍一番,转头又问回茵:“这位回姑娘,不知又是何身份?”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谢清以为,在陶荣面前,并不能表现出太多的利用价值,不然就会和萧靖和一样,被“威胁着”办事,进退维谷。她以为回茵也会编个身份糊弄过去,谁知——
“陶大人,妾身乃是殷王殿下门下的客卿。”回茵目光盈盈,言辞恳切。
陶荣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哦?回茵姑娘竟是殷王的属下?”
“正是。”回茵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脸上尽是担忧之色,“陶大人,昭王与殷王殿下素来兄弟情深,还望大人多加尽心,保昭王殿下周全,我便在这里替主子谢过陶大人了。”
还好在场的几个都是能憋得住的人,要是张既亭本人在场,怕不是要跳起来怒骂五百字,将“兄弟情深”四个字摔个稀巴烂。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穗川虽少了那些名士神医,却还是有些寻常医师的,回茵姑娘啊,你尽管放心,”陶荣乐得眼睛都眯起来,“虽说没有解药,我们这里芹黄草还是管够的。”
虽说至今未能研制出异雨之毒的解药,但经无数医者反复试方诊治,已发现芹黄草对缓解异雨之毒有显著效用。芹黄草多产于幽谷、月川两地,平日因需求不大,产量稀少。然自异雨之灾后,朝廷特令幽谷、月川两地加紧种植与采集,增其产量,专供灾后所需。如今此草由朝廷严加管控,发放予受灾百姓,确保不致因缺药而酿成更大祸患。
“多谢司尹。”回茵抬手抹了抹眼角,看起来真的很为张既亭忧心似的,“大人,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能许我近身照顾昭王殿下,我也好替我家主子尽一份心。”
陶荣眼珠微微一转,与身旁的鄂嘉对了个眼神,随即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容:“好,当然可以。我府上的下人大多粗笨,自然不及回茵姑娘细心周到。”
回茵谢过司尹,用余光与谢清对视了一眼,发现她此刻正品着手中的茶,似乎并未在意堂上的对话。
天色已近傍晚,残阳如血,夕光透过雕花窗棂投进正堂,将地面映出斑驳的光影。堂内的烛火已然点起,陶荣起身作送客状:“天色已晚,今日诸位辛苦了,稍后我会让下人将饭菜送入各位房中,请各位安心享用。诸位好生歇息,陶某日后尚有要事有求于各位,还望各位不吝相助。”
正当此时,一个随从打扮的男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正堂,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地说道:“大人,大人,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