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沉默片刻,缓缓道,“我见到他的那一年,他是仙门中最耀眼的存在,就是如今的一百个顾少主恐怕都比不上。我生在钱塘,年岁太久许多事记不太清了。只依稀记得自己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名叫观海,家中兄姐三人,后来应该是一场兵乱,她到了檀溪城,再后来滔天的大火烧了半座城,醒来时便已到了城池之上,目之所及的是一片焦土”
三言两语而过便是她短暂的一生,她死于睡梦中,连那场大火都不知从何而起,故也不知究竟是谁杀了她,她想怨,却寻不到源头,于是便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一座空城,兄妹的魂魄不知到了何处,她也并未寻到,她只是一个单薄的孤魂,风一吹便到了远处。
她似乎是又回到了曾经那座城,目光染上了几分悲凉,“半城亡魂实在怨气太甚,便生了恶鬼,杀害往来行人,如此一来便引来了斩妖除魔的仙人”
她苦笑了下,眼中浮现出几分凄凉,“亡魂而已,又有谁会在意呢,一把仙剑一并斩了便是,或是收进随便什么炼魂塔里,通通就干净了”
顾方宁罕见地垂下了眸子,因为就像是她说的那样,那样的情况下,恶鬼吞噬亡魂,肆虐作恶,很多仙门的处理方式自然是一并斩了或者将镇魔塔祭出。人间战火纷飞的时候,春月城这样的地方有许多,每天都有新的亡魂,每天都有新的恶鬼妖邪,仙门人手有限,不可能一座城、一座镇地将恶鬼剥离亡魂。
温扶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到了檀溪城。
女子笑了下,眼底的猩红淡去几分,倒显出几分纯真,仿若回到了当年,“可是他偏不,他将半城亡魂收于袖中,一点一点地剥离混迹其中的恶鬼,将他们渡化而去,剩下的则送去轮回往生”
渡化亡魂是一件极其耗神的事,半城亡魂想来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其中仁慈可见一斑。
观海在那半城亡魂中,也知晓此事,却仍留在人间,夜无冥道,“那你为何没去?”
“我问他除了轮回可还有别的选择,我还想再寻一寻我的兄妹,有同样想法的还有许多人”,想起曾经温扶生脸上出现过的半分犹豫,女子笑了起来,泛着黑气的眼眸浮起一片柔情。
“他沉默半晌还是告诉我,鬼道”
顾方宁皱眉。一个仙门之人告诉一个迷途的亡魂鬼道,实属轻率之举。“那他便听了你的,放你离开?”
观海摇了摇头,那个人极为恪守职责,他去城中本是为了消除恶鬼之事,怎么能放心留下许多亡魂,只怕会再生事端,“怎么会,他告诉我们鬼道非善途,花了整整三日同我们讲经说法,劝我重去轮回”
她轻声笑了出来,看着院墙外的月色,声音苍凉,“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叹了口气,“他终是将我们说动了,决定去轮回”
顾方宁好奇道,“他同你们说了什么?”
“旁人我并不知晓,只是他将兄妹三人的尸身葬了,说,鬼之一途没有归处”
没有归处……夜无冥垂在身侧的手忽然动了一下。他当年修了鬼道之后,虽然有至高无上的力量,但是出无妄之滨后茫然四望,一时间却不知道去哪,仇人已死,如果说再与什么人有什么恩怨,便是那几大仙门的宗主,亲手将他打入谷底的旧怨。不过对于此事他并不着急。
他并非心里完全不计较此事,只是那时刚刚仙魔大战不久,四大仙门崩颓殆尽,与他有仇的那几个宗主也都没落得好处,所以他并不着急。
况且他曾答应过一个人,并不想大肆屠戮。
他去了儿时的凤阳山,但是曾经的竹屋早已被杂草覆盖,竹屋禁不住经年风雨,已然倾塌。他站在竹屋前,久久没有迈开步子上前,近乡情却,物是人非八个字将他钉在原地。
后来他去了幽冥界魔域,带回了一身寂寥。
再后来他去了人间,兜兜转转一圈,也只是走马观花,虽然尘世繁华依旧,到底总觉得心中少了些什么。
最后他已经不知去往何处,他踏云而行,再一抬头眼前便是缥缈山,大阵曾经崩裂,如今的护山阵被他轻轻一扯便裂开了一道口子,他轻而易举地进了山中。
走着走着他一抬头,已是到了梅清寒院前,他也不知道为何会来到此处。无梅边前枯枝横生,他知道即使进去也不会遇见那个人,因为听闻他如今在别恨崖。
曾经偶尔走过的仙侍已不在,徒留大门紧闭,他轻轻一推,门便向里敞开,枯黄的落叶落在了他脚边。
推开房门,他犹豫片刻,终是走了进去,他抬起二指抚上了一旁的桌案,白玉桌上落了一层灰,他指尖晃了下,指尖上的灰便落了下来。
他若是在这里,定然见不得这些灰尘的。
可是他不在了,他也不会在了……三日后碎魂台,碎仙骨,灭神魂。
他忽然转了个身向门外走去,此时若有人看见,便会发现他的背影有些匆忙。
他不该来的,不该出现在这,这里于他也从来不是归处,他不是他的徒弟,他也从未将他放在心上,当年他落入无妄之滨,他是觉得耻辱累赘的吧,若不如此,怎会……
梅清寒站在他身侧,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看向观海的眸子忽然往他这边看了一眼。他直觉刚刚观海提到鬼之一途的时候身旁之人周身情绪发生了些变化。
其实夜无冥身上魔气显出的并不浓烈,但是梅清寒对魔气极为敏感,如此便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之气。
那人便在三日后魂飞魄散于碎魂台……夜无冥倏然回神,目光陡然撞进望来的一道视线中,随即那道视线移开。
前世落满灰尘的庭院,碎魂台上的刑罚呼啸而来,那双空洞的眸子与方才看过来的目光重叠,却又不同。
梅清寒总觉方才的他的目光太过复杂,如同冰湖下暗潮汹涌的水流,蕴含着太多情绪,却又被封在了一层冰霜之下。如今他才发现,这人的目光也如他一般,是含着冷意的,只是他平时刻意将那眸子蒙上了一层烟尘,令自己与红尘众人混在一起,掩饰住了笑意的不达眼底。
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方才观海说了什么?鬼之一途没有归处……可是他身躯为实,并非鬼类。
方才细微变化虽然使两人心思百转,但是也不过须臾,观海沉浸在回忆中,顾方宁静静听他说着,并未有人注意他们的异样。
“他本是欲送我们走的,但是却见他突然接到了传书,告诉我们稍后回来相送”,观海的神色变得越加寂寥,“但是我们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他,等到许多人饿了,开始互相吞噬”
提到前尘她依旧只是一带而过,但是顾方宁却敏锐的嗅到了其中的血腥之气,她不过一个普通纤弱的孤魂,是如何在众多狂躁的魂魄中存活下来,又如何将对方生吞入腹化为恶鬼的,他未曾经见到。
“最后你活了下来”
“是啊,我还是想再见他一面”只是等到后来她飘荡至人烟之地,才从街头巷尾的议论中得知那个人已经身死道陨,魂飞魄散。
顾方宁语气有所缓和,“可是后来的你应该知道了他入了魔道,虽然其中不知缘由,但是因他造成的生灵涂炭却是真的,你为何还要…”
观海微微笑了下道,“我总觉得能够将无辜亡魂一点点剥离,劝慰我们三日之人不会如此”
顾方宁道,“即使事实摆在你面前你也不愿意相信,反而借此去杀害无辜的凡人?你怕是忘了你曾经同他们一样弱小”
女子轻蔑一笑,“无辜?你知道他救过多少人吗?若不是有人作恶生事,再加上有人被金钱迷昏了头怎么会撕扯那画像”
为何有人仅仅为了一张画像便能做到这种地步,犯下如此杀孽,顾方宁也曾有过一些情缘,不过到底浅薄,也未曾对一个人如此顶礼膜拜,如是,看不懂,觉得荒谬。顾方宁不能理解,纵然听了观海所说的那些,也还是觉得难以理解,他所给予她不过一场未完成的救赎,缘何这般深陷。
虽说恶鬼杀人常有,但是这缘由大多肆意,这般麻烦做局只为一早已消散于六界的魔头名声……当真……
“看着他我就觉得是有希望的,这一场不太长的人生有他相送还不算太差”,观海垂着头,想起了那个人时就会展现一瞬柔软,随后不久便消失。 “我尊崇他,不管他是仙是魔,他们亵渎他,他便杀了他们” ,观海目光平静,说到杀人,脸上是一种近乎无情的麻木。
那个城墙内孤零零的少女亡魂早已不在,这些年她为了活命与众恶鬼厮杀,越加凌厉与狠毒,曾经单纯地眉眼惹上了狡诈。她想,若是曾经的她见了他如今这幅模样也会厌恶地后退吧,不!那个人应该不会。
“那画像上的咒印是如何做的?”
观海面色沉了沉,凝了眉,似乎是觉得这句话多余,“方才不是说了?”
夜无冥拈起画像的一片碎纸,“或许他们的确是被你所杀,这画上的追踪阵或许是你操纵仙门弟子所为,可是这画上的另一道引鬼阵是为什么,既然是你下的追踪阵,又为何多此一举”
“保险起见,怕他们逃了”她有些不耐,凌厉的目光盯上梅清寒,“我话已经说完了!你们说话不算话!”
“算,只是现在还不能如你的愿,你话可能为真,可并未说尽” 梅清寒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更显寂寥,他顿了一下,目光落到女子的脸上,“这样急切的求死,加上你之前你不断地激怒我们就是为了能有个痛快”,片刻后清冷的声音又响起来,“你在替谁掩盖?”
一句不轻不重的话砸在几人耳中,顾方宁的目光又沉了起来,若是还有帮手,今夜不解决怕是之后会耽搁,毕竟他们此行目的是红尘谷。
夜无冥却没有关注此事,他只是忽然生出一种荒谬之感,这人对妖魔邪祟说的话都比在缥缈峰说的要多,即使是为查明事由……他,对这观海为何这般出奇的耐心?为了温扶生吗?
观海眼神忽闪只是一瞬,但是很快恢复过来,“你说什么!这都是我一人做的!我杀人还需要与人为伍?”
梅清寒垂眼看她,“我对求死与求生之态一样熟稔,你的求死之念太强,又惧怕搜灵术,那里面藏着的便是与你为伍之人”
夜无冥目光移到他身侧那人身上,他敏锐的听见两个词,求生与求死,梅清寒所杀向来属于邪魔妖物,所以他剑下的应该大多求生,那么求死呢?他想起了那暗室中几欲破碎的一双眼和迷蒙中的呢喃,呼吸一顿。
观海指尖微颤,面前的人太过敏锐,敏锐到她心底生出了恐惧。她警惕的看向梅清寒,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夜无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