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太阳落山,入了秋,张立命不敢再问。
小乙字写得奇好,镇上哪家有喜事都来找。
已经沾了喜气,分文不取。
小乙只代书婚契,喜帖请柬留给镇上代笔维生的先生,那些该收钱还得收钱。
小乙每日都要写一个怿字,挂上窗棂,今日行楷,明天隶书,一天一个字体。
回回去找,走进院透过窗就是昂首出神的小乙。
张立命总也在想,小乙瞧的,到底是字还是透过字瞧见什么其他。
“你掌指虎口白皙无茧,字迹也不对,岂会是小乙。”
数年如一日血汗浸出来的本能,区区失忆,不会因此尽失。
当年学塾里,秦先生的女儿秦让蓉瞧上了小乙的镯子,小乙道何时何地凭谁都褪不下来,除非削了她的手。
秦让蓉不敢见血,果然没有得手。
镯子离手,小乙遭了难不成?呸呸!不会的!
这个贺凛矢口否认抢了小乙的镯子,问及镯子来历又道失忆。
口口声声村中大旱饥荒才把她献祭,可分明太平盛世,大家安居乐业,哪来的天灾。
莫非为巩固自己失忆的事实?
哼,满口胡话,大有问题,得先把小乙的镯子要回来,“我救你性命,不图其他,只要这只镯子。”
“我不知把镯子摘下来的法子。”
草庙村遭遇,张坏蛋乱下药,伤了她记忆,又接连被围殴,掉下深崖,内损外伤。
打碎的瓷缸,大块的碎瓷拾起来容易,小片小片捡半天捡不干净。
张立命心下鄙夷,都能从小乙手上抢了来戴,还能不知道如何摘镯子?答应得如此爽快,定是仗着没人摘得下镯子。
“巧了,我知道摘法。”当时央着小乙两个多月才晓得这个秘密。
小乙说过月珥镯原是一副对镯,左手百日喜,右手千世安。
千世安存在别处,过些时日总要相见。
没等到另外一只镯,人就搬离了柳镇。
食指拇指沿着镯子圈掐紧,内侧竟挤出一圈细的,张立命左右转着飞快一滑,当真从贺凛手腕取下镯子。
变戏法似的,贺凛拍手称厉害。
原本想记起取镯法子,把镯子送给刘姐姐,小张哥另寻报答。
小张哥执着于此,便先给他。
只以为她要反悔,这副不相干的模样,倒叫张立命心头愈发困惑。
两人相视无言,刘一怀抱十二踏进屋里,两包梅子糕,一包递给张立命,一包拿到贺凛床前。
贺凛下瞟纸包,梅子糕到底是送来了,刘舞已经在外头等着了吧。
却见张立命手里的银圈子,刘一片刻冷脸,复又眉眼带笑,“阿立,怎么拿着小凛的镯子?”
十二从刘一怀里蹿出去,攀住张立命的手臂,咬住镯子。
张立命拎起十二后脖子皮毛,扯着猫连镯子再连手,小乙也有只猫来着,玩心重,成天和镇子上猫三狗四的跑东跑西,一天到晚也见不了几次。
“十二,松口。”贺凛喊一句,十二即刻松口跳到褥子上。
小乙那只猫叫什么来着?小乙,镯子我已经帮你拿回来了。
张立命张嘴半天,一个字没吐,要叫刘姐姐知道贺凛是偷东西的贼,他把贼带回来不说,还送到她身边,刘姐姐误会他喜欢这贼可就糟了!
失忆的贼照旧是贼,万一身份暴露,这贼恼羞成怒诓骗刘姐姐怎么好?
他这里一想一个贼,贺凛还替他遮掩。
“小张哥救我性命,身无长物,镯子不值几个钱,聊表谢意,来日归家,取得傍身物,再报二位大恩。”
贺凛草草解释,观察着刘一奇怪的反应。
刚恢复些精神的时候,刘一不经意地问过两句镯子。
刘一家中算富庶,邻县有个员外舅舅常关照,吃穿不缺。
从头到脚却简朴,绢带编发,头上常日只横着根庙里头神签一样的长片木簪。
当时摘不下来镯子不好开口相赠,如今却给了张立命,实在对不住她悉心照顾,“改日寻个活计,挣足了钱给姐姐打一对最精细的。”
笑容略显落寞,刘一不置可否,居然随便就给了人。
她望着贺凛,眼里漏出的情绪还没看清,又匆匆掩藏。
贺凛更加困惑,刘姐姐如此神情,叫人恍然生出镯子送张立命是不当之举的愧疚。
两个人心里波澜起伏,张立命浑然不觉,贺凛还算识趣,小乙的镯子要为她保管妥当,刘姐姐那里……
突然道,“刘姐姐稍待!”张立命把镯子塞进袖子,抱着梅子糕就冲出门去。
刘姐姐给他带的糕!纸包上圈个陆字,是菜市旁边的陆记点心铺,那边离古大娘家可不近,刘姐姐居然特地绕路去买!
张立命双手捧着梅子糕,两层相异的幽香扑鼻,是刘姐姐身上香包的一道药味,比药铺子会更好闻,更繁复,笑得眼都没了。
纸包都没打开,已尝了一百块,心里那个甜呀。
前时曾木匠得了块成色不错的檀木,他好说歹说才求了人家离开村子之前给打成镯子,算算工,这两天该能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