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过后,时轻游开始静养身子,他没什子物欲,所以从不开口讨要什么,纵是裴猎云和顾旧意来看过他也几次也没找到合适的话题,裴猎云发现他的情绪总是忽高忽低,注意力也老不集中。
至于那天走的匆忙的那位侍女,后来时轻游与她重新认识了一次,才知道她叫晴桑。两人搭了几次话后倒也渐显出几分亲近。
王府一座楼阁内,裴猎云双臂撑着桌子,低头看着满目的算纸发了愁,他突兀开口,问旁边躺在地上的顾旧意:“顾旧意,你怎么看时轻游的?”
顾旧意扭了扭屁股,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抬起来念:“不被律所束缚,可用之以行暗杀计划。这不您老亲口承认的?”念罢,他把小册子甩给裴猎云,那残影飞过满室凌乱的稿纸后啪嗒落在桌上后,又被裴猎云甩在一边。
“……水祭你研究地如何了?”裴猎云说着,话说回来,这是还关乎时轻游。那日在河边见到他时,裴猎云一眼认出那身华服乃是水祭禁术中最重之祭品的样式,立马起了疑心,给时轻游换下后就拿到顾旧意这,二人一同研究。
裴猎云抬眸,茫然得望着那身被挂起的蓝底华衣,他竟是又想起了那个雨夜,直至他读完水祭的所有记载,他才开始明白时轻游为何终日皆是如此低沉……那般死法估计只会沉溺于悲伤和恨意之中罢。
毕竟水祭成功的前提条件是——那行刑之人必是祭品的血亲。
顾旧意坐正了:“那人是个杀千刀的货!他谋划的这场水祭威力更是生猛。”
“何出此言?”裴猎云转头望向他。
窗外起了风雨,满室纸张恐要乱飞,顾旧意赶忙起身关了窗,屋内便又暗了几分。
窗下人缓缓开口:“有三四人…随时轻游一同当了祭品,也就是时轻游另外的几位血亲。但你知晓的,一般人被当了水祭祭品后,会□□连同灵魂一起溶于忘川。也就是说时轻游是被自己的血亲当做祭品,又看着自己的血亲一点一点消失了,这样你能理解吗?”
顾旧意十分有“理律”的天分,这“律”就如同缘分,如同万物之间千差万错的各种关系。少之又少的人才对此敏感,能生出第三只眼看清律的走向,理得清看不见的命运。
顾旧意言尽于此,裴猎云按着镇纸的手指紧了一下,他其实见过很多无可奈何,见过很多非凡疾苦,但件件离他很远,皆是未曾令他动容过一分,他一向置身事外得很。
“确实可以理解他的消极。”裴猎云说。
“是呢,再给他些时间?”顾旧意说。
“你没瞧见那玉镯子红丝多了些吗?”
一声叹息之后又一声苦笑,是顾旧意:“要是能忘了就好了,我那些烂事也是……”裴猎云闻言看过去,开解他说:“忘了也未必就好。我过去时轻游哪里一趟,同他讲讲你的往事,看看是否能让他好受些,你就在这给我待着,再推演一下昨日定下的计谋。”
顾旧意并不介意,时轻游既然已经是他们的一部分,就说明裴猎云认可他,他可以知道自己的过去。
顾旧意看着裴猎云的背影,淡淡又想到:“或许是因为裴猎云确实缺少这部分的谈资,他的过去被他忘了。”
…………
裴猎云刚进里屋,外头的雨点追着就来,他仍是去了那间连着院子的内室,关好落地的大门窗等着时轻游来,晴桑端来一壶茶,又生火暖上酒,退了出去。时轻游听晴桑说裴猎云来了,拖了半晌还是去了。
门被时轻游拉开,映入眼帘的先是那对玉镯子,再是时轻游耷拉着的脑袋,又未束发,看起来还是闷闷的。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这会儿倒是不急了,但传到室内就变成了和时轻游一样闷闷的声音,激得裴猎云产生一种似是委屈又像心疼的思绪,就这么抓在人心上。
“坐,有事跟你讲。”裴猎云按下那些莫名的思绪,笑着跟时轻游说。
“……好,我也有事要说。”时轻游说。
待时轻游落了坐,裴猎云先问他喝茶还是喝酒,时轻游说酒,裴猎云就给他倒上。
“人界这会儿该是冬了?”裴猎云先开口。
“……嗯。我来时已是晚秋,这时怕是已下了初雪。”时轻游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烛火的光并照不亮周围多少,鬼界总是暗夜,一下雨又没了星星,到处死气沉沉。裴猎云盯着时轻游的脸,想他笑起来的样子,或许……会有生机一点?
时轻游:“请您给我安排点事做,或者就放任我走,我还是想活得有价值点。”
裴猎云愣了一下,他本觉着时轻游或许会这么消极好一阵子,他还打算鼓励一下时轻游的士气呢。
裴猎云纠结起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可以吗?”时轻游小心翼翼地问。
“呵,我愿意是来宽慰你几句,现下看来是不需要我再多嘴?”裴猎云笑着说。
时轻游习惯性与他对视,看着他说话时眼神的波动,他再次不住得感叹裴猎云生的好,尤其那颗痣。
“也不妨着你说,咱各说各的不行吗?”
“好,你的请求也好。”裴猎云见他有了些气色,也兴奋起来,一口气干了碗底的酒后,富有磁性的嗓音垫着那忽近忽远的雨声讲起:“……其实顾旧意死的也很痛苦。”
时轻游给他又倒了一杯酒,迟疑后问了:“这能跟我说?”裴猎云点点头,表示自己有经过顾旧意的同意,时轻游也点点头,示意他自己在听。
“顾旧意生了三只眼,打小便是灵童,看得了活人一生的命,探得了死人生前的缘。”
裴猎云再痛饮一杯,时轻游抱着酒壶又给他续上。
那人端着满满的杯子继续讲:“他家人一直用他这能力做生意,收了人数不胜数的钱财,顾旧意本觉得自己十分有天赋,十分之有用,很是开心自豪得过了那么二十年。但他看得多了,知道的也多了,心里就越来越没底,变得不懂爱恨情仇,变得惧怕与人交往,他说不愿再看了。”
“然后他的家人开始斥责他,到后来的殴打他。顾旧意不想失了慎重对待生命的本心,所以他仍不愿睁眼。到最后他被之前求他看命的人杀死——顾旧意额间第三只眼被挖了出来塞进他自己的嘴里。”裴猎云补上了结尾。
他没见过顾旧意为人时的样子,但裴猎云记起他刚见到他时那人的样子。
“我刚见到顾旧意时,顾旧意止不住的一直在哭,额头那道疤还流着脓血……他站在我王府门口不远处,我正好要出门办事,那就与他碰着了不是?”裴猎云似是佩服又像是肯定:“他算出了我今日要出行,堵我。”
时轻游想着那条抹额,不禁垂下眼眸。
“他张不开嘴,但他是为数不多破的了王府护阵的人,十分少见。我请他进了王府,费了好大力掰开那张嘴后,我看着一团又白又红的东西从他嘴里吐了出来,然后他哭着说他要在我这寻个差事,他要研究透所谓的‘律’,他不解为何他对世人如此重要。”裴猎云摇摇头,“顾旧意这人啊……真狠!那眼球后来被他炼了做成个法器了。”
时轻游开口:“他可比我坚强多了,我真不如他。”他与裴猎云碰了一杯,饮尽杯中酒。
“你呢?愿意讲吗?”裴猎云喝罢,拿走时轻游怀中的酒壶,再给两盏酒杯添床水被。
“不信你没查出来。他搞的动静挺大的……”
裴猎云像被抓了现行,酒杯里的酒溢出来了他都没注意到。他有些无措,可时轻游确是早有预料一般并不吃惊,他触到了裴猎云的手,将那水壶拎走放正。
“与我而来的所谓的‘血亲’他们都不重要,唯有那行刑之人算是我真心待过,不过…被伤了也是我该的。至于那长留流溢之症状,我却并不觉有甚特殊,我此前有段时间也经常如此,许是同一心病却人鬼有别罢了,我会尽力调理。”时轻游说的很坚定,像是打了很久的腹稿。
“你愿意讲讲你的往事吗?”时轻游说。
“我的往事……我有记忆以来就已经死了。”
裴猎云如实答着,时轻游不强求他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