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衣服的少女一拳砸在桌子上,“方武!你爹把你屁股生嘴巴上了,满嘴喷粪!”
少女面前也摆着一碗南瓜汤泡饭。经过她刚才一说,杜越桥越发觉得金灿灿的南瓜像某种腌臜的东西,顿失胃口。
受到奇耻大辱,方武“啪”的摔烂碗,撸起袖子朝少女扑来。
少女躲闪不及向杜越桥倒去,三个人一同趴倒在地。
杜越桥被两人压着,那碗盼了好久的南瓜汤摇摇晃晃,滚烫的汤汁整个浇在三人身上。
“啊!烫死了!烫死了!”
方武捂着屁股跳开,哇哇乱叫。
那个少女也被烫得泪花糊眼,仍咬牙幸灾乐祸:“遭报应了吧,叫你爱欺负人!”
方武眼睛发红,两手捂着屁股,“啊啊啊”顶头撞向少女。
少女见躲不过,闭上眼坐等挨揍,没料到压着的杜越桥突然翻身,连带她滚到地上,躲过一劫。
方武一招扑空,还想再来,架势还没摆好,清冽凌厉的声音喝住他:“住手!休得放肆!”
来者横剑拦在方武与少女之间,正气凛然,交领处橙黄,正是八长老门下黄筝。
杜越桥不记得黄筝的长相,却对黄筝的声音格外熟悉,立刻认出这是给她馒头吃的师姐。
黄筝环视三人,没有把白白净净的杜越桥和山门前的黑团团联系起来,冷声道:“食不言寝不语,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是想领罚了么!”
方武拱手:“弟子不敢。”
“怂包子。”少女小声骂了一句,站起来拱手道,“弟子知错。”
杜越桥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只好学着两人的样子,拱手道:“弟子知错。”
黄筝又教训了几句,才放过三人。
方武一脸憋屈,看到少女得意扮的鬼脸,捂着屁股的手捏成拳头,朝她比划几下,不好在众人面前发作,只得又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离开。
杜越桥看了看洒一地的南瓜汤饭,又看了看关上的伙食窗口。
真是和甜的没缘分。
“那个,刚才谢谢你啊。”少女挠头,不好意思道,“我叫关之桃,你呢?”
“杜麦——杜越桥。”
“什么杜越桥?一点儿都不顺口,叫你麦子好了。麦子,以后你要是被揍了,我会帮你骂回去的,我骂人可厉害了!”
谁家好人会无缘无故被揍呀。
杜越桥小声说:“可我就是叫杜越桥,师尊取的名字……”
关之桃一巴掌拍在她肩上,豪气地说:“走!我带你去找吃的去!”
站在远处,楚希微目睹整场闹剧。
黄筝见她手中端着没吃几口的饭菜,目光瞧向惹事三人,笑说:“希微可是担心那几个弟子没得饭吃?”
头次被人善意揣测,楚希微不好意思:“嗯,我瞧她们饭都洒地上了,想着反正我胃口小,不如给她们吃也不浪费。”
桃源山伙食太差,入不了楚希微眼,倒不如施舍给小乡里别,免得她记恨被赶走之事。
“算了,她们都走了。”
关之桃身材干瘦矮小,五官精致,嘴唇极薄,露在衣袖外的胳膊又黄又黑。
杜越桥不着痕迹地将两人胳膊对比,心中生出一股亲切感。
两人走在路上,关之桃絮絮叨叨个不停。
“刚才那人你以后碰见了离远点,他最喜欢莫名其妙欺负人了,尤其是比他矮的人!”
“哎,你怎么跟我一样高呀,你几岁了?”
“十五了。”
“十五岁!你这么大了还跟我一样高!我可才十三呢!”关之桃惊讶道,“你家里是不是不给你饭吃呀?”
杜越桥不回话,把头扭到一边。
自知问的问题过于冒犯,关之桃也从她的反应猜出了答案,忙转移换题:“你来月事了没有?”
“没有。”
“那你还有得长,别灰心嘛!哎对了,你家有几口人呀?”
“四口人。”
“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呀?”
“嗯。”
“巧了!我也是。”
关之桃停下来,很正式地伸出她那又干又细又黄又黑的手,说道:“重新介绍一下,我叫关之桃,你可以叫我桃子。”
杜越桥握住她的手:“我叫杜越桥,叫我麦子就好了。”
两个家庭背景极其相似的姑娘相视一笑,关之桃嚷嚷着好姐妹、义结金兰,和杜越桥拉勾约定有福同享。
“两个乡里别,在乐呵什么!”
方武手上抛着一块大石头,身后跟了两个摩拳擦掌的小弟,不怀好意地盯着两人。
见状,杜越桥和关之桃对视一眼,默契地分别向两边跑去。
“别跑!”
夜色渐浓,似月峰。
叶真提着灯笼,重重开门出来,门也不关,坐上灵符驱动的神器,一只脚踏上又回头想再教训几句,考虑到后果只能嘟囔着离开。
站在暗处的人把一切尽收眼底,目送她远去,转身进入杜越桥的房门。
“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么?”
见海清来了,杜越桥放下手中的食盒,答道:“是叶夫人。”
虽然从没见过叶真,但好事的弟子总爱八卦各位长老的趣事,叶真一介凡人没有半点修炼的根骨,却能和众长老有一样的地位,加之她惊为天人的容颜,流言尤为多。
杜越桥自然也听闻过一些。
海清继续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把镯子给她?不怕她以后为难你吗?”
“师尊留给我的东西,不能给别人。”杜越桥低头收拾食盒,如实回答,“不怕,叶夫人虽然喜欢金子银子,但没听说过她为难弟子。而且师姐们说,叶夫人对她们可好了。”
闻言,海清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打趣道:“是你师尊给你的,就不能给别人了?还是只要给你什么东西,就是你的了?你知道这只镯子上的竹叶是什么意思吗?”
杜越桥不知如何回答,小声地说:“反正师尊给我的,不能送别人。”
手腕上的素镯一闪一闪,竹叶沉默不语。
“罢了。”海清走到杜越桥身边,将刚收拾好的食盒打开,见里面菜肴未动,心中了然,“这些菜不吃,等着放馊吗?”
“我想着明天再给叶夫人送去。”杜越桥答道。
海清把红烧肉、干煸豆角、麻婆豆腐一一取出来,摆在桌上,招呼杜越桥:“放到明天还不馊了?过来,同我一起吃。”
杜越桥没动。
“这饭菜是叶夫人给我的,我没有把镯子给她,所以不能吃。”
这犟劲,跟她当年如出一辙。
“叶真是见你镯子好看,才开口要的。好看的东西那么多,你再找一个补给她不就好了。过几日补给她,这菜就当是提前付给你的。”
“真的吗?”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饿了一天,面对好肉好菜,即使嘴巴还犟着,肚子早就咕咕叫了。
“千真万确。”看她不好意思挪步,海清把台阶送到脚下,“你都饿了一天了,待会我教你运气,不吃饭,哪还有力气学?”
听到海清要教她运气,杜越桥两眼放光。
外门弟子大多出身贫困,资质不佳,认得字的都很少。
桃源山首先要解决他们的识字问题,再教一些基础拳法强身健体,至于运气这种稍高阶的技能,一般是内门弟子才能学的入门课。
趁杜越桥吃饭的空隙,海清再次将一缕灵气注入她体内。
还是聚集不起来,一进丹田,灵气就如流沙般四散而去。
修炼之人以丹田小为佳,丹田越小,吸纳进去的灵气越能快速凝结实化,释放威力也越大;反之,丹田越大,敌人都杀到面前,灵气还不能聚集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只能白白等死。
先天丹田小可以通过后期的不断吸收灵气,达到扩容的效果,而大体积的丹田却不能缩小,修炼之路注定困难重重。
显然,杜越桥属于后者。
楚剑衣抛下杜越桥一走了之后,海清本想,倘若杜越桥资质看得过去,便破例收之为徒,也算还楚剑衣一个人情。
但几次试探下来,杜越桥那不折不扣的大丹田让她屡屡失望。
即使杜越桥勉强能够凝聚灵气,修炼之途注定也是坎坷重重。
可杜越桥狼吞虎咽的样子,那双稚嫩却透着坚韧倔强的眼睛,恍惚间,好像与二十年前叶家大院里那双满是不屈的眼睛重合。
乱糟糟的马尾不知道扎了多少遍,为了维护关之桃挺身而出,叶真送的饭菜一口不肯吃。
海清看着她,往事倏忽浮在眼前。
当年她闯荡江湖的时候,不也是这般坚韧、倔强,讲义气,没有头脑的一腔热血。
她天赋不算顶好,如今能问鼎大陆东南部,剑道上与楚剑衣平分秋色,靠的是三十几年如一日踏踏实实的打拳、炼体、练剑,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修行之事,七分看天赋,三分看努力。
千百年间,也有不少天资极差但有超人之韧性,最终修得正果的例子。
虽然这些例子或多或少都遇上了机缘。
杜越桥天资虽差,但并非完全不能修炼之人,且性格坚韧,或许经她一指教,真能在修炼之路上走出光明大道呢。
而且五千级的台阶杜越桥都爬上来了,碰巧被楚剑衣收下为徒,不正说明杜越桥和修炼有缘吗?
海清成功说服自己。
但修真界遍是人情,光有坚韧不拔的意志,没有为人处世恰当方法辅助,也走不长久。
海清循循善诱:“替人家挨了一顿揍,后不后悔?”
“不后悔,桃子是我来这儿的第一个朋友,给朋友出头,一点儿都不后悔。”
“本来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你一掺和,倒变成你和方武之间的矛盾了。以后下了山,切记不要轻易出头。”
“好!”
“身上被打得疼不疼?”
*
关中,某处悬崖底部。
瀑布如有呼吸般,水流忽缓忽急,涧底花草随着一股股强劲而紊乱的灵气,时而欣欣向荣,时而枯萎萧疏。
一位沟壑满脸、身形佝偻的老者盘腿而坐,枯柴似的双手支撑着年轻女子,灵气自两人身上倾泄而出,凝结成一条条蛇状气体,四散而去。
流溢在外的灵气像极深的海水,充满了整个涧底。
海面风平浪静,海底有如被搅动,狂暴的灵气呈漩涡状,随老者伸手一握,骤然卷入他的躯体,充盈每一块干枯的肌肉。
老者浑身肌肉暴起,又急骤干瘪下去,全部的灵气聚于双手,双手猛然朝女子后背拍去——
“啪嗒”
全身两百块骨头应声断了一半,女子口吐鲜血,整个身体飞出去,狠狠坠地,白衣上下,血迹斑斑。
在她被拍飞的一瞬间,有一道灵气化成的残影,眨眼被旁边一株形状怪异的灵草吸入,消失不见。
老者走到倒地不起的楚剑衣身旁,将她扶起坐好,熟练地运送她体内的灵气,接骨疗伤。
“此次出去,收获倒是不小。给爷爷讲讲,都碰到哪些人了?”